歡喜冤家 明 西湖漁隱主人
第01回:花二娘巧智認情郎
第02回:吳千里兩世諧佳麗
第03回:李月仙割愛救親夫
第04回:香菜根喬樁奸命婦
第05回:日宜園九月牡丹開
第06回:伴花樓一時痴笑耍
第07回:陳之美巧計騙多嬌
第08回:鐵念三激怒誅淫婦
第09回:乖二官騙落美人局
第10回:許玄之賺出重囚牢
第11回:蔡玉奴避雨撞淫僧
第12回:汪監生貪財娶寡婦
第13回:兩房妻暗中雙錯認
第14回:一宵緣約赴兩情人
第15回:馬玉貞汲水遇情郎
第16回:費人龍避難逢豪惡
第17回:孔良宗負義薄東翁
第18回:王有道疑心棄妻子
第19回:木知日真托妻寄子
第20回:楊玉京假恤孤怜寡
第21回:朱公子貪淫中毒計
第22回:黃煥之慕色受官刑
第23回:夢花生媚引鳳鸞交
第24回:一枝梅空設鴛鴦計
原 序
喜談天者,放志乎乾坤之表;作小說者,游心于風月之鄉。庚辰春正遇閏,瑞雪連朝,慷當以慨,感有余情,遂起舞而言曰:“世俗俚詞,偏入名賢之目;有怀倩筆,能舒幽怨之心。記載极博,詎是浮聲。竹素游思,豈同捕影。演說二十四回以紀一年節序,名曰《歡喜冤家》。”
有客問曰:“既以歡喜,又稱冤家,何歟?”予笑而應之曰:“人情以一字适合,片語投机,誼成刎頸,盟結金蘭。一日三秋,恨相間之晚;倏時九轉,試愛戀之新,甚至契協晴孚,形于寤寐。歡喜無量,复何說哉。一但情溢意滿,猜忌旋生。和藹頓消,怨气突起。棄擲前情,釀成積憤。逞凶烈性,遇煽而狂焰如 。蓄毒虺心,恣意而冤成若霧。使受者不堪,而報者更甚。況積憾一發,決若川流,洶涌而不能遏也。張陳凶終,蕭朱隙末,豈非冤乎!非歡喜不成冤家,非冤家不成歡喜。居今溯昔,大抵皆然。其間嬉笑怒罵,离合悲歡,庄列所不備,屈宋所未傳。歙慧者讀之,可資談柄。愚者讀之,可滌腐腸。稚者讀之,可知世情。壯者讀之,可知變態,致趣無窮,足駕唐人雜說;恢諧有竅,不讓晉士清談。使蕙風發響,入松壑而彌清。流水成音,瀉盤石而轉韻。圣人不除鄭衛之風,太史亦采謠諑之奏。公之世人,喚醒大夢。”
重九日西湖漁隱題于山水鄰
掃校者言
《歡喜冤家》又名《貪歡報》,后世坊刻本有的改題《艷鏡》、《三續今古奇觀》、《歡喜奇觀》;版本較多,有山水鄰原刊本、賞心亭刊本、石印本等。网上流傳的大都不齊,且錯漏較多!為使更多的喜愛古典文學的人得窺全豹,索性自己動手。掃校的版本取自北京師范大學1993年2月推出的《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館藏珍稀小說選刊》--明清小說十部系列,ISBN7-303-01884-0∕I‧131,1993年2月第1版第1次印刷,印數:1-31000,凡389頁、264千字;該書出版說明中有兩點須向大家注明:
1、本書以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館藏道光庚寅年(1830)重刊本為底本,參照《繪圖古本歡喜奇觀》加以點校;點校者為于天池、李書。
2、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和學本(竊以為應是“術”之訛,下面再說照錄的原因)研究的需要,此次整理未作刪節。
掃校中發現一些錯誤(也許并不是錯誤,而是古漢語的、的什么呢?不好說,如上面西湖漁隱原序中的“致趣無窮,足駕唐人雜說;恢諧有竅,不讓晉士清談”中的“恢諧”)和一些比較少見的通假字,依上面第二條所述“為了保持原作的完整”全未作修正,一切均忠實于手上的這本書!諸位閱讀時發現不通、甚至謬誤之處,非是掃校者不盡心,而是忠實“原著”!(句讀、標點不在此列!^_^ )但話說回來,盡管掃校的很認真,但、但人嘛!難免有錯,諸位若發現“謬誤”之處,請來信商榷,我再比對原書還您清白。有些生、僻字GB碼中沒有,不得已借助于GBK碼、甚至是BIG5碼鍵入再轉碼,真的很麻煩!但還是有些字補不進去,不知哪位有好招儿以教我?
排版我力求簡洁,以一行36個全角字符排出正文,以兼顧不同的顯示屏幕,未帶圖片(開始也想找几張的,但沒找到合适的,也就算了)。順便問一句:版面可還漂亮?
羅嗦完了,您有什么問題,盡管來信。
19990606日老土匪草于蝸藏中
第一回 花二娘巧智認情郎
世事從來不自由,千般思愛一時仇。
情人誰肯因情死,先結冤家后聚頭。
這四句詩,只為世人脫不得酒色財气這四件事,所以做出不好事來。且說個只好酒不好色的人。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內川沙地方。他父親名叫花遇春,年將半百,單生得此子,夫妻二人十分歡喜。長成六歲,上學攻書,取名花林。生得甚不聰明,苦了先生。費盡許多力气,讀了三年,書史一句不曾記得,不想到了十歲外,同了几個學生,朝夕頑耍。父親雖嚴,那里曾怕。先生雖教,那里肯听。他父親見他不像成器的了,想到這般頑子,不能成器,倒不如歇了學,待他長成時,与他些本錢,做些生意也罷。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,竟不讀書了。后來一發拘束不定了,他母親与丈夫商議道:“孩儿不肖,年已長成。終日閑游,不能轉頭。不若娶一房媳婦与他,或者拘留得住,那時勸他務些生業,也未可知。”遇春道:“我心正欲如此,事不宜遲。”即時就去尋了媒婆。那媒婆肚里都有單帳的。卻說:“几家女子,曰某家某家可好么?”遇春听了道:“這几家倒也都使得,但不知誰是姻緣,須當對神卜問,吉者便成。”別了媒婆,竟投卜肆。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緣。余非吉兆。“也罷,用了徐家。”又見媒人,央他去說。原來此女幼年父母俱亡,并無親族。倒在姑娘家里養成。姑夫又死了。人嫌他無娘教訓的女儿,故此十八歲尚未有人來定。恰好媒人去說。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遠。向來曉得花家事情。有田地房屋的人家,但不知儿子近日如何,自古媒人口,無量斗。未免贊助些好話起來。那徐氏信了。即時出了八字。因此花家選日成親。少不得備成六禮,迎娶過門。請集諸親。拜堂合巹。揭起方巾花扇。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。但見:
秋水盈盈兩眼,春山淡淡雙蛾。金蓮小巧襪凌波,嫩臉風彈得破。唇似櫻桃紅綻,鳥絲巧挽云螺。皆疑月殿墜嫦娥,只少天香玉兔。
諸人一見,果然生得美貌,無不十分稱好,一夜花燭酒筵,天明方散。未免三朝滿月,整治酒席。這也不題。
好笑這花林,娶了這般一個花枝般的渾家,尚兀自疏云懶雨,竟不合偏向鄉里著腳,過了几時,仍向街坊上結交了一個不才肖的單身光棍。姓李名二白,年紀有三十歲了,專一好賭錢爛飲,誘人家儿子,哄他錢鈔使用。這花林又著他哄騙了,回家將妻子的衣飾暗地偷去花費,不想他妻子一日尋起衣飾,沒了許多,明知丈夫偷去化費了,稟明了公婆。還存得几件衣物,送与婆婆藏了,公婆二人聞知,好生气惱,恨成一病,兩口懨懨,俱上床了。好個媳婦,早晚殷勤服侍,并無怨心。央鄰請醫,服藥調治,那里醫得好。這花林猶如陌路一般,又去要妻子的衣飾。見沒得与他,几次發起酒瘋,把妻儿惊得半死。
且說李二白見花林的物件沒了,甚是冷淡。他便又去尋一個書生,姓任名龍,年紀未上二十,他父親在日,是個三考出身,后來做了一任典史,趁得千金。不期父母亡過,止存老母、童仆在家。妻子雖定,尚未成親。故此自己往城外攻書。曾与李二白在親戚家中會酒,有一面之交。一日,途中不期相遇,敘了寒溫。恰好又遇著花林,各敘名姓。李二白一把扯了兩個,竟至酒樓上做一個薄薄東道,請著任龍,席上猜三道五,甜言密語,十分著意。這任龍是個小官心性,一時間又上了他的鉤子。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。三人契同道合,竟不去念著之乎者也了,終日思飲索食,這花林又是個好酒之徒,故終日親近了這酒肉弟兄,竟不想著柴米夫妻。他父母一日重一日,那里醫治得好。遇春一命嗚呼。花林又不在家,央了鄰家,四處尋覓,方得回來。未見哭了几聲。三朝頭七,這倒虧了任李二人相幫。入棺出殯,治喪料理。不料母親病重,相繼而亡。自然又忙了一番,方才清淨。余剩得些衣衫首飾,妻子又難收管,盡將去買酒吃食,使費起來,這番沒了父母,競在家中和哄了,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:“我們雖异姓骨肉,必要患難相扶。須結拜為弟兄,庶可齊心協力。我年紀痴長,叨做長史。花弟居二,任弟居三。你二位意下何?”二人同聲道:“正該如此。”三個吃了些香灰酒,從此穿房入戶。李二喚徐氏叫二娘,任三叫二娘做二嫂,与同胞兄弟一般儿親熱。這李二見花二娘生得美貌,十分愛慕。每席間將眼角傳情,花二娘并不理帳他。丈夫雖然不在行,也看不得這村人上眼。任三官青年俊雅,舉止風流。二娘十分有意,常將笑臉迎他。任三官雖然曉得,极慕二娘標致。只因花二气性太剛,倘有些風聲,反為不妙,所以欲而不敢。
一日,花二在家,買了一些酒肴,著妻子廚下安排。自己同李、任在外廂吃酒。談話中間,酒覺寒了。任三道:“酒冷了,我去暖了拿來。”即便收了冷酒,竟至廚下取酒來暖。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,那臉儿如雪映紅梅,坐在灶下炊火煮魚。三官要取火暖酒,見二娘坐在灶下,便叫:“二嫂,你可放開些,待我來取一火儿。”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帶邪的了,听著這話,佯疑起來,帶著笑罵道:“小油花什么說話,來討我便宜么?”任三官暗想道:“這話無心說的,倒想邪了。”便把二娘看一看,見他微微笑眼,臉帶微紅,一時間欲火起了,大著膽,帶著笑,將身捱到凳上同坐。二娘把身子一讓,被三官并坐了。任三便將雙手去捧過臉來,二娘微微而笑,便回身摟抱,吐過舌尖,親了一下。任三道:“自從一見,想你到今。不料你這般有趣的。怎生与你得一會,便死甘心。”二娘道:“何難,你既有心,可出去將二哥灌得大醉,你同李二同去,我打發開二哥睡了,你傍晚再來。遂你之心。可么?”三官道:“多感美情。只要開門等我,万万不可失信。”二娘微笑點首。連忙把冷酒換了一壺熱的,并煮魚拿到外廂,一齊又吃。三官有心,將大碗酒把花二灌得東倒西歪。天色將晚,李二道:“三官去罷。”三官故意相幫,收拾碗盞進內,与二娘又叮囑一番,方出來与李二同去。二娘扶了花二上樓,与他脫衣睡倒。二娘重下樓,收拾已畢,出去掩上大門。恰好任三又到,二娘遂拴上門道:“可輕走些。”扯了任三的手,走到內軒道:“你坐在此,待我上樓看他一看便來。”任三道:“何必又去。”一手摟住二娘推在凳上,兩下云雨起來。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,一來標致,二來知趣。二娘十分得趣,怎見得:
色膽如天,不顧隔牆有耳。欲心似火,那管隙戶人窺。初似渴龍噴井,后如餓虎擒羊。嘖嘖有聲,鐵漢听時心也亂。吁吁微气。泥神看處也魂消。緊緊相偎難罷手,輕輕耳畔俏聲高。
花二娘從做親已來,不知道這般有趣。任三見他知趣,放出气力。兩個時辰,方才罷手。未免收拾整衣。二娘道:“我不想此事這般有趣,今朝方嘗得這般滋味。但愿常常聚首方好。只是可奈李二這廝,每每把眼調情,我不理他。不可將今番事泄漏些風聲与他。那時花二得知了。你我俱活不成的。”三官道:“蒙親嫂不棄,感恩無地,我怎肯賣俏行奸。天地亦難容我。”二娘道:“但不知几時又得聚會?”任三道:“自古郎如有心,那怕山高水深。”二娘道:“今夜与你同眠方可,料亦不能。夜已將深,不如且別,再圖后會罷。”任三道:“既如此,再与你好一會儿去,”正待再整鸞佩,不想花二睡醒,叫二娘拿茶。二人吃了一惊。忙回道:“我拿來了。”悄悄送著三官出去,拴好大門,送茶与花二吃了。花二道:“你怎么還不來睡?”二娘回道:“收拾方完,如今睡也。”
閑話休題。次早花二又去尋著李二同覓任三官。恰好任三官在家,便隨口儿說:“昨晚有一表親,京中初回,今日老母著我去望他。想轉得來時,天色必晚了。聞知今日海邊,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戲,可惜不得工夫去看。”花二道:“李二哥,三官望親。我与你去看戲如何?”李二道:“倘然沒戲,空走這多路途何苦!”花二道:“我有一個舊親,住在海邊,若無戲看,酒是有得吃的。去去何妨。”李二听見說個酒字,道:“既如此,早早別了罷。”三人一哄而散。
不說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,且說三官又到家中,取了些銀子,著一小廝喚名文助隨了,賣辦些酒食,拿到花家門首。著小廝認了花家門徑,著他先去,不可說与奶奶知道。自己叩門而入。見了二娘笑道:“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邊去了,一來往有三十余里路程,到得家中,天已暗了。我今備得些酒果在此,且与你盤桓一日。”二娘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把門掩上。三官炊火,二娘當廚,不時間都已完備。二娘道:“我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,倘你哥哥一時回家來,也未可知。若被遇見,如何是好?向日公婆后邊建有臥室一間,終日關閉到今日,且是僻靜清洁。我想起來,到那時飲酒歡會,料他即回,也不知道。你道好么?”任三听說,歡喜之极。即時往后邊。開門一看,里邊床帳桌椅,件件端正,打掃得且是洁靜。壁上有詩一首道:
軒居容膝足盤桓,斗室其如地位寬。
壺里有天通碧漢,世間無地隔塵寰。
誰人得似陶元亮,我輩終慚管幼安。
心境坦然無窒礙,座中只好著蒲團。
看罷,即將酒肴果品擺下。兩人并肩而坐。你一杯,我一盞,歡容笑口,媚眼調情。自古道:“花為茶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”調得火滾,摟坐一堆。就在床上取樂起來。這一番与昨晚不同。怎見得不同?只見:
雨撥云撩,重整藍橋之會。星期月約,幸逢巫楚之緣。一個年少書生,久遭無婦之鰥,初遇佳人,好似投膠在漆。一個青春蕩婦,向守有夫之寡,喜逢情种,渾如伴蜜于糖。也不嘗欺香翠幌。也不管掙斷羅裳。正是:
雨將云兵起戰場,花營錦陣布旗槍。
手忙腳亂高低敵,舌劍唇刀吞吐忙。
兩人歡樂之极。滿心足意而罷。整著殘肴,歡飲一番。二娘道:“樂不可极。如今天已未牌了。你且回去。后會不難了。”三官道:“有理。只要你我同心,管取天長地久。”言罷作別。競自出門去了。
不移時,花二已回。二娘暗暗道:“早是有些主意。若遲一步。定然撞見了。”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,張著空儿便与二娘偷樂。若花二不時歸家,他便躲入后房避了。故此兩不撞見。只是李二又少了一個大老官,甚是沒興,常常撞到花家里來尋花二。
一日,花二不在家。門不掩上的,便撞入內軒。向道:“二哥可在家么?”二娘在內道:“不在。”李二听了這嬌滴滴之聲音,淫心萌動。常有此心,奈花二礙眼。今听得不在家中,便走進里面道:“二娘見禮了。”二娘答禮道,“伯伯外邊請坐。”李二笑道:“二娘,向時兄弟在家,我倒常在里邊坐著。幸得今日兄弟不在,怎生到打發外邊去坐!二娘,你這般一個標致人儿,怎生說出這般不知趣的話來!”二娘正著色道:“伯伯差了,我男人不在,理當外坐,怎生倒胡說起來!”李二動了心火,大膽跑過去要摟,早被二娘一閃,倒往外邊跑了出來,一張臉紅漲了大怒,恰好花二撞回,看見二娘面有怒色,忙問道:“你為何著惱?”二娘尚未回答,李二听見說話,闖將出來。花二一見,滿肚皮疑心起來。二娘走了進去。花二問道:“李二哥,為著甚事,二娘著惱?”李二道:“我因乏興,尋你走走。來問二娘,二娘說你不在。我疑二娘哄我,故意假說。因此到里面望一望,不想二娘嗔我,故此著惱。”花二是個耳軟的直人,競不疑著甚的,也不去問妻子,便對李二道:“二哥,婦人家心性,不要責他。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罷。”兩人又去了。直到二更時分方回。二娘見他酒醉的了,欲待要說起,恐他性子發作,連累自身,不是耍的。只得耐著不言。
到次早,見花二不問起來,不敢開口。李二從此不十分敢來尋花二了。花二也常常不在家,倒便宜了任三官。日間不須說起,至于花二更深不回,常伴二娘。便是花二回來,亦都醉的。二娘伏侍去睡,也再不想尋起二娘作些勾當,故此二娘倒得与三官十分暢快。三官或在花家房里過夜,或接連三日五日不出門,与花二、李二竟自斷絕了往來。李二心中好悶,想道:“花家婦人,不像個貞靜的。少不得終有奸謀破綻,待我慢慢看著。若還有些破綻,定不饒他。”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听。
恰好一日,遠遠望見任三走進花家而來,他連忙在對門裁縫店內看著。只見任三竟自推門進去了。有一個時辰,尚不見出來。李二連忙走到花家門首一望,不見些儿動靜。把門扯了一扯。又是拴的。他便想道:“多分花二哥在家里。敢是留他吃酒,故此不出來了。”便把門敲上兩下。只見二娘出來問道:“是那一個敲門?”李二道:“是我,來尋二哥講話。”二娘答道:“不在家。”李二想道:“多分是婦人怪人,故意回的,不免說破他。”便道:“既二官不在家,三官怎么在里面這半日還不出來?”二娘道:“你見鬼了,任三官多時不到我家來了,誰見來的?”李二道:“我親眼見他來的,你還說不在!”二娘怒道:“這等你進來尋!”便出來把門開了。李二想道:“古怪,難道我真見了鬼不成!豈有此理。”便大著步往里進,四周一看,并無蹤影。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。便飛跑上樓去看。那有三官影儿。倒沒趣了。飛走下樓閣往外就跑。被二娘千忘八,万奴才,罵得一個不住。
不期花二歸家,見二娘罵人,問道:“你在此罵誰?”二娘道:“你相交的好友!甚么拈香!這狗才十分無禮,前番你不在家,他竟人內室調戲著我。我走了出來,恰好你回來。你親眼見的。他今日又來戲我,我罵將起來,方才走去。這般惡獸,還要相交他怎的!”花二登時大怒起來,罵道:“這個人面首心強盜,我前番卻被他瞞了。你怎么不說!今日又這般可惡。殺這強盜,方消我恨。”竟上樓取了床頭利刀,下樓赶去。二娘一把扯住,忙道:“不可太莽,若是你妻子失身与他,方才可殺。自古捉奸見雙,你竟把他殺了,官司怎肯干休!以后与他絕了交便罷了。何苦如此。”花二的耳朵綿軟的,被妻子一說,甚覺有理。想一想,撇下刀說:“便宜了他,幸喜我渾家不是這般人。若是不貞洁的,豈不被他玷辱,被人恥笑。”二娘背地里笑了一聲,向廚下取了些酒萊道:“不用忙了,快來吃一杯儿去睡了罷。這樣小人,容忍他些。”花二悶悶的吃了几杯竟自上樓睡了。
二娘又取些酒萊,往后房來,与任三吃。將李二之事,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說了一遍。道:“如何是好?”三官道:“我若如今出去,倘被他看見,倒不好了。我不如在此過夜,到明日早早梳洗,坐在外邊,只說尋二哥說話,与他同出門去,方可無礙。”二娘道:“這話倒甚是有理。只是此番去,你且慢些來。李二畢竟探听,倘有差池,怎生是好?”三官道:“我家有個小廝,名喚文助,認得你家的。我使他常來打听消息便了。”二娘道:“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請他吃几杯酒儿。著文助斟酒,待他識熟了面,然后著他送些小意思与我們。如此假意相厚,方好常常往來。”三官道:“此計必須如此方可。”兩人同吃些酒儿,未免做些風月事情,方上樓去。
次早,三官起來,早已梳洗。先把大門開了,坐在外廂。叫:“二哥在么?”二娘在內,假應一聲,上樓說与丈夫知道:“任三叔尋你。想他許久不來,莫非李二央他來釋非?切不可又去与那強盜來相交了。”花二連忙梳洗下樓,与任三施禮道:“三官為何一向少會?”三官道,“小弟因宗師發牌縣考,一向學業荒疏,故此到館中搬火,久失親近。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,特特來望兄。不知一向納福么?”花二說:“托庇賢弟,你會見李二么?”任三道:“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。”花二道:“不必說起這畜生。”將前件云云之事,一一說了一遍。三官假意怒道:“自古說得好,朋友妻,不可嬉。怎生下得這樣心腸!既如此,我也不去望他了。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婦,他未免也來輕薄。豈不聞免死狐悲,物傷其類!二哥,既然如此,也不必惱了。兄同小弟到家散悶如何?”
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,只見堂上有人說話。把眼一看,恰是一個說親的媒人。与任三官配的親,為女家催完親事。等緊要過門。他母親道:“又未擇日,尚未催妝。須由我家料理停當,方可完姻。怎么女家反這般催促?”花二、任三听了,一齊笑著見禮。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,花二相陪。
三人直飲到紅日西斜,別了任家出門。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。花二便問道:“媒翁先生,為何女家十分上緊,是何主意?”媒人笑而不答。花二道:“莫非是人家窮,催他做親,好受些財禮使用么?”媒人道:“他家姓張,乃是個三考出身,做了三任官。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來的,家約有數万金,那得會窮!”花二想了道:“奇了,這等畢竟為何?”媒人問道:“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?”花二道:“意气相投,情同骨肉。”媒人道,“這等,兄說的話,必定肯听的了。府上在何處?”花二道:“就在前面。”媒人道:“有事相議。必須到府上,方可實言。”兩人到了花家,分了賓主。二娘點茶吃了。花二又問起原由。媒人道:“見兄老誠,自然是口謹的。才与兄議。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。”花二道:“老丈見教,斷不敢言。”媒人道:“任官人定的女子,年紀二十歲。閨中不謹,腹中有了利錢。他父親往京中去了。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親,要我及早催他過門,以免露丑。許我十兩銀子相謝。我方才見說不來,心中煩悶。想此也必須得花兄暗地贊助。若得早娶,愿將所謝之銀均分。”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:“領教,領教。”媒人道:“千万言語謹密些。”花二道:“不須分付。”媒人道:“尚有未盡之言。奈天色晚了,欲求同行几步,方可悉告。”花二同出門去了。
二娘在門后,初然听了此人說任官人三個字。他便半步不移,細細听了前后說話、暗暗嘆息道:“淫人妻女,妻女淫人。天之不遠,信不誣矣。”他又想道:“丈夫倘去相勸,畢婚之后,無甚說話方好,倘三郎識出差池,叫此女如何做人?必然尋死,豈不可惜。若不勸丈夫管他,倘此女父親回來,看出光景,將女儿斷送性命,也末可知。也罷,且待他回來,再作商議。”只因花二娘起了一點好心,他家香火六神后來救他一命。這是后話。
且說花二歸家,二娘道:“方才之說,我己盡知。你的意下如何?”花二道:“娘子,這件事不難。我勸三官將計就計。省事些娶了過門。我又有酒吃,又有五兩銀子。有何難哉!”二娘曉得他耳朵綿軟的,道:“丈夫差矣,你若去說得听也好,万一不听,你豈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!這五兩銀子,也有用了的日子,況未必有無。我想人生在世,當為人排難分憂。今任三妻子之憂,那任三憂愁一般。當拔刀相助,水火不避,才是丈夫所為。你若听,我倒有一計較在此。”花二道:“賢妻有何妙計,何不為我說之。”二娘道:“方才媒人所言,肚儿高將起來。想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光景。何不贖一服通經散,下了此胎,有何不可?”花二道:“此計雖好,怎生樣一個計較贖与他吃?”二娘道:“不難,明日將我抬到他家,揚言我是任家內親,央告我來說話。他家自然不疑。畢竟他母親出來接我。我悄俏將此言与他母親一說。自然妥當。”花二道:“好便好,只是先要破費藥金。”二娘道:“痴子,若是妥當,那十兩銀子都是你的。”花二听了,拍掌大笑:“好計,好計!”
次日早起,打點了藥金,竟往生藥輔中贖了一服下藥,又去喚了一乘轎子与二娘坐了,竟抬至張典膳家中。奶奶迎進,敘了寒溫,吃罷了茶,奶奶問道:“尊姓?”二娘道:“奴是花林妻子,有事相告。敢借內房講話。”奶奶引了進房,坐定。二娘命眾女使俱出外邊,方附奶奶之耳,如此如此,說了一番。那奶奶面皮紅了又紅,千恩万謝,感激無地。一面整酒,一面連忙熱了好酒,到女儿房里。通知了此話,把藥服了。一時間,一陣肚疼,骨碌碌滾將下來,都是血塊。后來落下一陣東西,在馬桶內了。奶奶道:“謝天謝地,多感祖宗有幸,逢著花二娘這個救星。”歡歡喜喜安頓女儿睡了。連忙去房中見了二娘,謝了又謝。將酒就擺在房內,三杯五盞。二娘起身告辭,奶奶再三苦留不住,開箱取了一封銀子,一對金釵,-雙尺頭,一枝金簪,送与二娘道:“些須孝敬,休嫌菲薄。地久天長,報恩有日,幸匆見怪。”二娘千恩万謝,上轎而歸。
天色已晚,花二見妻子歸家,打發了轎夫,進內忙問事体如何。二娘把日間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將他送的物件,把与丈夫看了。喜得那花二滿地滾跳道:“我明日与任三官說知,還要他的酒吃。”二娘道:“你忘了。這是陰騭事情,所以去救他,若与三官說知,可不又害了那女子!”花二道:“正是。几乎錯了。還是賢妻有些見識,緊緊記在心中,再不說了。”二娘以后与任三官這般情厚,把此事再不漏泄。
話分兩頭,且說李二自從那日見了任三,又尋不著,又被他妻子罵了一場,心中不忿。一日,走到花家對鄰一個周裁縫家門口坐下。那周裁縫道:“李官人,想是來尋花官人么?”李二道:“正是。”周裁縫道:“今早出去了。”李二道:“師父,你曾見任三官。這一向到花家里來么?”。那周裁縫极口快的,便過:“他是不出門的主顧。怎么倒來問我!”李二過:“我前日分明見他進去,多時不見出來。進去了一番,又不見影,反受了一肚皮臭气,心內不甘,你若曉得這頭路,我斷不負你。”那周裁縫是個口尖舌快的人,他道:“我這几時不管人間事。若是十年前生性,早早教他做出來了。”李二道:“周師父,你若肯幫我做事,我當奉酬白金五兩。”周裁縫听見說許了五兩銀子,就歡喜起來,忙道:“若要如此,必須生個計較。此事一不做二不休,不是取笑的,先与他丈夫說知,一齊捉奸,方免無事。”李二道:“可恨淫婦,必在丈夫面前罵言說我,花二故此久不上門。今雖欲通言,奈無由得計。”裁縫笑道:“花二官是酒徒,扯到店上吃酒。中間三言兩語,激起性子了,自然妥當。他若不听你,你卻教他問我,我自搬他一場是非,自然信了。”李二道:“你這几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。”裁縫道:“只有一個張家,要去完他首尾。看早晚去完了,只坐在這里等著便了。”
李二計議已定。次日怀些酒資,恰好撞著花二。倒身一揖,花二假意還禮,眼看別處。李二道:“哥哥凡事三思。自古道,若听一面說,便見相离別。我有許多為你心腹話,不曾与你說罷了。”花二本待不理他,又听他說有心腹話,只得道:“有何話快說來!”李二見他答話,連忙扯了,竟上酒樓。將酒篩下一盞,送与花二。花二只得吃了,也回送李二一盞,道:“有話快說。”李二道:“且慢些,說將來,恐你酒也吃不下了。”花二一發疑心,只得又吃了几盞道:“大丈夫說話不明由,如鈍劍傷人。說明了,倒吃得酒下。”李二故意欲言不言。花二道:“罷,你既不道,我也不吃了,去罷。”李二道:“說來恐你不信,反嗔怪我。”花二道:“我不怪你。”李二道:“也罷,說与你知,怪不怪憑你便是。那任三這几時你曾會他么?”花二道:“數日前,他館中回來,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。”李二默然。又說道:“哥,前日二娘罵我這日,任三到你家來。二娘把他藏在家里,被我知道了,要進去搜捉。因此二娘急了,反罵將起來的。你是個大丈夫,不可被婦人騙了。”花二想了又想,我妻子好端正的,怎歪說起這般說話。便道:“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,就該直說了是。今据你此言,他兩人一定有奸了。此事不是當耍的,可直直說來我听。”李二道:“說也沒干。我親眼見他進去多時,不見出來,所以要搜。若是假說,天誅地滅。你若再不信,去問你鄰居周裁縫便是。”花二說道:“是了,想此事有些因。多時不見他,想是那日躲在我家過夜,被你知覺,恐你埋伏捉住,不好出門。反說來尋我,同我出門,方可掩人耳目。是了,是了,再不必言。必定事真矣,除非殺了二人,方消我恨。”李二道:“且禁聲。事倘不成,反為不美。還須定計,方可除之,”花二忙問何計較,李二道:“計較倒有,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識破,反受其害。”花二道:“不妨不妨,我自然謹密就是了。”李二道:“事不宜遲,你可今晚揚言,假說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,一面去約任三到家里說話。不可等他來,你可先出門去。他若來見你不在家,自然又留過夜,待我与你探听,如在時,報你知道。你卻回家下手便了。”花二道:“是了。且別著,明日再會。”李二道:“万不可泄漏。”花二說:“不須分付了。”
竟到門首,恰好裁縫在家,叫道:“周師父,有一句話出來問你。”那老周見了花林,便心照了。忙說:“有何見教?想是要我裁衣么?”花二道:“你不可瞞我。我這件事,也料難瞞你,那任三之事,你可曾見來么?”老周道:“大官人,我老人家不管這等閑事。此乃陰騭之事。罪過,罪過。露水夫妻,乃前世定的,只要自己謹慎些儿就是了。何必問我。”花二听了這几句話,實在是了。道聲請了,便回家,扯開了門,倒假意儿全無惱色道:“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,可与我打點著,備些酒萊。”二娘道:“你去何干?”花二道:“去尋一個人講話。”二娘暗暗歡喜不題。
且說那李二說這場是非,自己心中猜道:“花二回去,必然去問周裁縫。不免隨步儿走到裁縫門首一問。”老周看見了李二,連忙走將出來,將花二問的情由敘了一遍道:“十分相信了。”又問李二道:“何計捉他?”李二道:“一面花二只說出路,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說話。倘或走來,見花二不在,自然又上鉤了。那時我与他探听,果然如此,去報老花。管取雙雙都做無頭之鬼,方稱我心也。”老周道:“前言不可失信。”李二遼:“這些小事,不須分付。”競去了。
且說次日,花二起來,對妻子道:“我今就要府中去。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,今日順便安排些小萊儿,添著几味,請他來答席。我如今去約他,他若來遲,你就陪他吃了便是。”二娘滿心歡喜道:“哪有我陪之理。”花二假意買些物件,一面見了李二,約定今日看任三動靜,先將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。一面自去見了任三,約他下午到家說話不題。
且說周裁縫被張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,坐定逼他起身。算來不能延推,只得去做。須臾,奶奶出來道:“師父為何事不來,擔擱到如今?”這老周叫聲道:“奶奶,只因窮忙,誤了奶奶的事。今日我對門鄰舍花家,有天大一樁事,我要在家里看看的。被管家逼不過,只得走了來。”奶奶听他說出花家兩字,問道:“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?”老周道:“正是。奶奶為何又曉得?”奶奶道:“他家与我有親。今日他家有何大事,可對我說。”老周道:“既是令親,不便說得。”奶奶道:“不妨。有話快說。”老周原是個口快的人,見逼得緊,料想畢竟難以隱瞞。便道:“莫怪了我,實對你說,他妻子二娘,生得妖嬈標致,与一個任三官相好,搭上了。”奶奶道:“那任三官在何方?是甚么人?”老周道:“他父親做任典史官是的。”奶奶著緊道:“他兩個敢做出此事來了么?”道:“走長久了。花林有一朋友,名叫李二,要去踏渾水。二娘不肯,后來被他撞破了。昨日与花林說知,今日李二定計,假說花林往府城中去,反約任三來家,料然二娘留他過夜。今晚雙雙定做無頭之鬼矣。”張家奶奶道:“你緣何曉得?”道:“李二与我极厚,他說与我,叫我相幫他動手。故此曉得。”那奶奶听了這番言語,三腳兩步,竟入女儿房中,一五一十,盡情說了一遍。女儿道:“如何可救得他方好。”奶奶道:“且不可響,我親去与二娘說知,救他一命。報他前日之恩。一面著家人騎馬速到任家,說与任三官,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,有人要害你性命。坐在家中,不出門,可保無事。”女儿道:“娘既自去,還用速些方好。”即時喚了女轎,飛也似抬到花家。轎夫叩門,二娘听見門響,只說是任三官到了,開門一看,恰是張奶奶。又惊又喜,忙忙施禮。稱謝了一番道:“花官人在那里?”二娘道:“為府城里有事,出門去不多時。”奶奶想道:“此事是真的了。”
二娘道:“奶奶里面請坐。”二人軒子里坐下。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說了一遍,惊得二娘面如土色,牙關打戰。呆了一會,倒身拜謝:“此事若非奶奶來說,必遭毒手。”奶奶道:“一來答報前思,二來救小婿一命。”二娘感激不盡,就將請三官酒食擺將出來,請奶奶吃了几杯。辭別去了。
任三官在家,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門。未及几步,只見張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。附耳低言,說了一回。三官大惊失色,沉吟一會,道:“知道了。”打發張家之人進了內吃飯。自家回身坐在書房里想:“我不去,諒二娘無害。不免寫一封字,著文助拿了,只說有事,不及領酒。花二見時,必不生疑心。”即時封好,文助拿了,竟至花家投下。二娘阻當道:“叫三爺切不可來。”按下不題。
且說李二留花林在家飲酒,只等任三上鉤。李二心下不定,不知任三去也不曾。走到任家。問一個老管家道:“老官,你三爺往花家吃酒,可曾去了么?”那管家便信口儿道:“去了。”李二見說,歡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:“任三已到你家去了。”花林咬牙切齒道:“可恨,可恨。”李二勸著,大碗而吃道:“多吃些,好動手。”不覺天色將晚,花林提刀便走。李二道:“且慢去,待我去探听,或在你家樓上,或在后軒。走去一刀了事。倘然捉不住,被他走了,反被他笑。你可坐在此,再慢慢吃兩碗。我去看了動靜來回你。”
且說二娘心下思量,沒有漢子,怕他怎的。只是可恨李二,他幫我丈夫,害我性命,想他必然先來探听。我有道理在此。正是,人無害虎心,虎無傷人意。先將燈火點起,放在灶上。又去把大門半掩著,自己坐在中門。暗地里專等李二來。
不想李二把門一推,卻好半掩的,一直悄悄走至中門探听。二娘認定果是李二,便叫道:“三郎,這邊來。”把李二一把摟定,便去扯他褲子。李二一時渾了,欲火難禁,想道:“日常要与他如此,不能上手,不如竟認做任三,快活一番再說。”兩個在軒子內弄將起來。弄得李二快活,想道:“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,說任三不來,且再理會,留下此婦,再圖久遠。”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勢,李二十分得趣。
且說花林等得不奈煩了,想道:“為何不見來?想是撞著任賊,廝鬧起來。倘被此賊走了去,怎生气得他過。”提刀在手,一口气走至門首。見門開的,竟往里走。二娘一心儿听著,听得腳步響,知是花林來了。便大叫:“四鄰人等,有人見我丈夫不在家,在此強奸我。快快走來捉他。”李二听見,要走,被二娘緊緊拘定,那里動得。花林為人极莽,上前摸著奸夫,一把頭發抽住,不由分說,一刀便砍,頭已下地。花二又來捉二娘,被二娘早取門拴在手,花二不提防,被二娘將刀扑地一打,那刀早已墮地,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,那刀不知那里去了。花二道:“淫婦,休得撒野。我聞知任賊向來与你通好,今日特來殺汝。今奸夫現死,你何敢無禮!”上前來捉,被二娘將拴照手一下,叫聲呵唷,疼死我也,道:“了不得,決不干休。”二娘罵道:“痴蠢東西,世上只有和奸殺妻子。我在此叫喊,你為丈夫的,幫我拿他,方是道理。怎么殺了強奸的人,又要殺我。世有此理么!”花林罵道:“休得油嘴。李二說,你二人和奸已久。想是今日知我來殺,你故此反叫強奸。思留生命。休想饒你。”二娘道:“怪不了你要尋事。我怎得知。任三叔是個讀書人,那有此心。”花林道:“還要油嘴,一個任賊,現殺死在地,還這般可惡。”二娘道:“蠢東西,方才李二進門,他道,二娘,向來慕你姿容,相求几次,今日從我,救你一死,若不相從,你命休矣。說罷,把找牽倒在此。我堅執不從,被他就強奸了。叫得口干。那得人來救我。你殺的是李二,怎說是任三!”花林走到尸旁,取燈相照。把頭提起,仔細一看,吃了一惊。竟連忙撒在地下,道:“是了,几次奸你不遂,故生此計。方才狠留住我。他自先來行奸。他想我決未來,放心行事。想皇天有眼,自作自受。且問你,任三今日几時去的?”二娘道:“他不曾來。你出門不多時,著一小廝,拿一封字儿道寄与你看。”即將這封字,遞与花林。花林洗靜了手,燈下拆開一看,上寫著:
荷蒙寵召,本當拜領。聞兄往府公干,恐誤尊駕。心領盛情,容后面謝。不盡。
弟任三頓首
花二看罷道:“原來不至我家。李二又与我說來了,一發情弊顯然了。殺得好。險些儿誤了你一條性命。”二娘冷笑道:“指奸不為好,撒手不為奸,捉賊見贓,捉奸見雙。好沒來頭,為何殺得我!只是這死尸,看你如何發放!”花林想了一會道:“拿一條口袋,將來袋起。駝去丟在李二家中。況他并無甚人往來,那里知道是我家殺的。只要瞞得外邊鄰舍方好。”二娘道:“今日周裁縫閉著門。間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。這邊張家,下鄉差使,阿媽也不在家。我方才這般大叫,都不在。所以被他好了。如今想都不曾回。趁早裝了送去。”先將地洒上清水,洗得洁洁靜靜,相幫花林背上了肩,一气走,竟到李二門首,把門推開,將尸首倒出就走。把袋撒在官河內。
到家,只見二娘倚門相候。花二道:“為何站在此間?”二娘道:“里面坐著,有些怕人。”花二道:“不妨,怕他做甚。”取火來打了一個醋炭,整起酒來對吃。上床倒取樂一番。
二娘從此收了心。与花二道:“我姑娘年已老了,獨自無人,不若接來,家下相伴著我。免得你心猜疑。”花二道:“有理,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閑了。將前日張家送的物件,變換作了本錢,做了生意過活。”二娘喜道:“這般才是。”任三官也收了心。竟擇日娶了妻子。夫妻和順,再不想去到花家閑走了。不必提起。
且說那口快的老周在張家做得衣服完成,回時已將黃昏。往李二門首經過,想道:“不知此事如何了,若是停當之時,取他的五兩頭。”不免推推門看,見門是開的。“原來已回家了。”一頭叫,一頭往內走。絆著尸首,跌在尸上,把手摸著是人,怎生睡在地上?又濕淥的?想是吃醉了吐的,不若今晚且回。明日來取便了。扒得起來。身上跌爛濕。把門帶上了。一步步走回來。將匙開了,進門也無燈火。竟自上床睡了。
且說次日,那李二鄰居有好事的。叫道:“李二哥,日高三丈,還未開門。”信手一推,見身首异處,大吃一惊。叫道:“地方不好了,不知李二被何人殺死在此。”不時間,哄動了許多人。地方總甲看道:“莫忙,現有血跡在此,大家都走不開,一步步挨尋將去,看在何處地方,必有分曉。”眾人一齊跟尋血路,直走到周裁縫門首便沒了。看他門是閉的,眾人亂敲亂打。惊得老周跳起床來,披了衣服,下床開門一看,眾人見他滿衣是血,都一聲喊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登時推的推,扭的扭,竟到華亭縣,稟了太爺。那知縣未免三推六問。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,死去還魂,押入牢中,做著一樁疑獄。一面著地方里甲,即同收尸回報。后來周裁縫死在牢中,拖出去丟在万人坑內,未免豬拖狗扯。只因舌尖口快,又貪著五兩銀子,竟要害人性命,合受此報,花二娘命該刀下身亡,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,起了這點好心,故使奶奶答救了這條性命。正是:
心好只好,心惡只惡。仔細看來,上天不錯。
總評:
自古多才之女,偏多淫縱之風。愚昧之夫,乃至妻綱乖戾,机事不密,害即隨之。身殞溝中者,易言是非也。交臂相逢,便成魚水。香偷玉竊者,兩心相照也。生來不是風流骨,也希蝶浪。李二之學步邯鄲,只因財帛點動人心。亦冀狼貪,周裁縫之妄登壟斷。花二娘出奇制胜,智者不及。蓋救人者還自救。李二自冒險危身,愚者不為。殺人者還自殺,天网恢恢,報應不爽。致于花林改行生理,徐氏打疊邪淫,任三斷絕思愛,急流勇退。若三人者,從情痴內得已覺之靈机,于苦海中識回頭之彼岸。較之今日蠅趨蟻附,戀戀于勢利之場者,大相遠矣。
第二回 吳千里兩世諧佳麗
英雄赳赳冠時髦,三十年前學六韜。
銅柱津頭怀馬援,玉門關外老班超。
金貂閃爍簪纓貴,竹帛光榮汗馬勞。
圣代只今多雨露,圓花新賜錦宮袍。
這八句詩,單說万歷三十年間,叛賊楊應龍作反。可怜遇賊人家,無不受害。致使人离財散,家室一空。拿著精壯男子,抵衝頭陣。少年艷冶婦女,擄在帳中,恣意取樂。也不管縉紳宅眷,不分良賤人家,一概混淫,痛恨之极。正是:
宁為太平犬,莫作亂世人。
那時各路發兵征剿,楊應龍難敵,一時自刎而亡。余眾殺的殺,走的走,盡皆散了。這各路軍兵不免回歸。那本處鄉紳,現任官府,治酒請著各路將軍,感他保守有功。有詩為証:
北垣新閣拜龍驤,獨立營門劍有光。
雕拔夜云知御苑,馬隨青帝踏花香。
諸番悉靜三邊戍,六國平來兩鬢霜。
歸去朝端如有問,肯令王剪在頻陽。
這些兵士們。一個個歡天喜地,正是:
喜孜孜鞭敲金鐙響,笑吟吟齊唱凱歌回。
哪一個身邊沒有几十兩銀子帶回,恨不能插翅儿飛到家里。其中也有陣亡的,也有搠傷帶病的。其時浙江省內,有一兵士,姓吳名胜,字千里,乃金華府義烏縣人。年紀方交二十歲。气力頗有十分,當時別了父母,隨了主師出征,得胜還家,十分之喜。他便收收拾拾,行糧坐糧,犒賞衣甲等銀也有數十兩,他心中想道:“且喜積下許多銀子,歸家完婚。使費一應足了。”又想道:“戰場上陣亡許多伙伴,身邊俱有金銀,不若待我探取歸家,慢慢受用。正是見物不取,失之千里,”遂將行李安了客店,自己競往沙場盡力搜尋。竟得了千余之數。連忙置辦一付羅擔,將金銀滿裝,獨自挑了而行。免不得一路盤詰征士,腰牌照驗,誰敢留難。每日曉行夜住,不止一日,已到江西新城縣地方。
天色已晚,并無客店,心下著忙。雖然身上有些气力,路中恐有強人,寡不敵眾,如何是好。他便心生一計,將這擔銀子拖到一個深草叢中藏了,插標為記。空身向前,尋覓客店。行了半里路程,方見些儿燈火,上前一看,是個人家。吳胜見了,即便叩門。只見里邊拿了燈火問道:“是誰叩門?”開門出來,吳胜一見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,也便道:“長者見禮了。”那主人慌忙放下燈,回禮道:“不敢。”請進了門道:“黃昏到來,有何見諭?”吳胜道:“不該暮夜唐突,容求登堂奉稟。”
主人拴上大門,取了燈,引至堂上,分賓主坐定。吳胜說:“在下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,姓吳名胜,賤號千里。只因楊應龍作亂,有力投軍,隨師征剿。幸喜平賊還家,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,天色晚了,沒處相尋客店。若是長者近處有歇宿人家,煩為指引。若是沒有,大膽借宿一宵,自當奉謝。請問長者高姓尊名?”陳棟見他身雖武士,口卻能文。答道:“不佞姓陳名棟。本地人氏。此地宿店盡有,何苦又去黑夜相尋。不嫌草榻,權宿一宵。只是不知大駕至,有失款待。”即時分付家下,快備現成酒飯。吳胜感激不盡。看那主人,十分忠厚的了,便道:“府上有尊价借一位。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,恐路有小人,暫置一處。今觀長者高誼,不若挑在高居,以免一宵記念。”陳棟道:“何不早說。”連忙叫小二快來。小二應了一聲,立在堂前。陳棟道:“快拿了火把,同這位長官,往前面村落,一擔物件,可代他挑了來。”
小二即時點著火炬,隨了吳胜,竟至彼處認標,挑著回來。一路儿擔重,歇了又歇,道:“是何寶物,如此沉重?莫非是金銀么?”吳胜道:“也有些儿在內,待挑至府上,自然謝你。”小二想道:“多分是個強人無疑,不然為何有如此重的金銀。”道:“客官,你作何生意,趁這許多財物?”吳胜道:“我身充行伍,積攢下的。”小二道:“家有何親戚?”吳胜說:“父母在堂。妻小未婚。”
不覺閑話之間,已到陳宅,扣門挑進放下。陳棟置酒于西首小房,接了吳胜坐下,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,到了外邊。說到:“這人不是好人,分明是個強盜。”陳棟惊問道:“怎見得?”小二道:“方才一擔,都是金銀。挑得我兩肩腫痛。若是放了他去,前面做出事來,反要害了我家。不若今夜結果了他,取了他許多財寶,倒是干淨。”陳棟道:“人來投住,怎么起得此心。”小二進:“不可沒了主意,后來懊侮遲了。況且他是殺人放火來的,我們處置他,不過是替天行道,有何罪過。”這是:
我本無心求寶貴,那知富貴逼人來。
陳棟初時一個好人,被小二說了一番,也沒主意。“据你之言,怎生的害得他生命?”小二道:“他目今現有一把利刀。只要灌得他醉了,我自斷送。不要你老人家費心便了。”陳棟道:“阿彌陀佛,隨你罷。”
重至小房陪著坐了。吳胜道:“方才見尊价与長者言久,莫非內客為在下攪扰見怪么?”陳棟道:“吳先生見差了,小使与老夫說,此客乃富家子弟,不可怠慢他。要去殺雞宰鵝。我道夜已深了,有心不在忙。待至明日,竭誠來請便了。所以言語良久,有失奉陪,休得見疑。”吳胜感激不盡。
那小二燙了熱酒,只顧勸飲。一碗未了,又上一碗。吳胜辛苦多時的人了,那里支撐得住,不覺的大醉,就靠在桌上。須臾鼻息如雷。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。推了几推,全然不動,小二把酒篩上几碗,流水而吃,去擔中取了那把尖刀,放在燈后,又吃個長流水,酒已醉,膽已大。去把吳胜一推,動也不動,連忙解開他身上衣服,把繩捆定。陳棟躲入屏后。小二持刀在手,照著心窩,著實一剌,進內五寸。那吳胜在床上一跳,滾下床來亂跌。被小二盡力按著,看看气絕,手足冰冷。正是:
莫信直中直,須防仁不仁。
陳棟道:“阿彌陀佛,便饒也罷。”小二笑道:“分上講遲了。”
去拿一把鋤頭,道:“待我埋了他。免得暴露尸骸,是罪過的。”陳棟拿了燈籠,小二駝了尸首,走到對面盤山腳下。掘了一個土坑,把一條草席。裹了尸首,放在坑里。把土填平了。
歸家取出擔來,俱是布袱的銀子,約有二千余兩。陳棟夫妻一時間富貴起來。自想今日之事,多虧小二,況且年過半百,并無男女,就把小二認做親儿,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婦。家下收租囤米,放債買田,不須三個年頭,家私已積半万。鄉民稱他為員外,稱妻子為夫人。他一門大小,好不快活。真個牛馬成群,僮仆作隊。
一日,員外乘馬往東庄取債。适逢農事正殷,靜爾觀之。有詞証曰:
東郊農事已興,北郭春人恒聚。荒村破屋,無不動其犁鋤。沐雨櫛風,亦相從于耒耜。陌上堪驅身馬,路旁逢駕糞車。攤飯庄丁,投足便眠野草;饋漿田婦,滿頭盡插山花。桔槔月下相聞,( 發)( 爽)雨中共語。往來里巷,少有閑人。嬉笑溝涂,皆非生客。土鼓喧迎歲序,瓦盤數長儿孫,一人耕,九人食,樂且無飢。五母雞,二母彘,老不失肉、貴金不如貴粟,騎馬爭如騎牛。又如未盤杜酒,同井相遺。野曲山歌,鄰墟互答。家籍上農之戶,子舉力田之科。如京如坻,納稼以供王稅。不蝗不旱,洗腆以奉親顏。驗工力之怠勤,較收成之丰勤。作為春酒,介眉壽千万年。勞彼歲工,誦豳風于七月。付藏風雅,俗是陶唐。難更四序忙閑,豈識一生悲戚。笑他服賈,終年只擁風波。何似躬耕,每飯不离妻子。豈不為田家樂乎。
員外觀之,好生快活,取了租戶十兩租息,吃了午飯,騎馬而回。往一溪邊行過,那馬見了溪水,住了雙蹄,吃個不住。員外騎在馬上,恐防跌下溪去,把馬帶在岸邊,下了馬,將他挂在近水柳樹上,憑他自吃。自己走到前邊一個人家,恰好有條板凳,放在門外。員外見了,把扇儿扇上一番,去了浮塵,倒身坐下。只見里邊走出一個小娃子,有三歲上下光景。見了員外,笑嬉嬉走到身邊,倒在怀里。看了員外,叫道:“爹呀,爹呀。”只顧叫。員外大喜道:“怪哉,看這小小人家,倒生得這個乖儿子。”連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棗子,竟把与他。娃子接了便吃,再不肯走開。員外摸看他頭儿,叫道:“乖儿,大來是有福的。”
正在那里閑話。原來這娃子父親,喚作何立,在鄉間磨豆腐賣的。恰好溪中淘豆回來,看見陳棟坐在他門首,叫道:“員外何事,貴人踏賤地,難得,難得。”員外道:“這娃子是你何人?”何立說:“是小犬。”員外道:“好乖。几歲了,曾出過痘子么?”何立道:“三歲了。上年冬底。出過花儿了。因此母親半月前,生得一個兄弟還睡在床里,沒人管他。自家要耍儿。”員外道:“這等斷乳的了。我今日且回,另日來与你講話。”說罷,立起身要走。那娃子一把扯著了,大哭起來,那里肯放。陳棟雙手抱起道:“乖乖,前世一定与你有緣分的。”娃子一把摟定員外脖子,便不哭了。陳棟道:“何兄,你看娃子這般苦楚,我若去后,倘他又哭,我心不忍。你肯過繼与我為子么?”何立歡喜道:“只是沒福,受員外家當,我怎生不肯!”員外道:“你雖然肯了,恐他母娘難舍。”何立道:“他一身尚未知吉凶,得員外收留,万分之喜了,那有不肯之理!”員外道:“你進去問一聲,看是如何。”何立進內与妻子說了一番,那妻子初然實是難舍,听得丈夫說他有万金家事,并無親生儿女,日后都是我們的,方才允諾。何立出來道:“員外,山妻深感盛情,待他身体好了,上門拜謝。”員外歡喜,把手入袖中,取出一個紙包來。乃東庄取的十兩銀子,送与何立道:“偶有白金十兩,送与令正賣果子吃。待令正安康了,我著人奉請你二位到舍,另有厚贈。”將娃子遞与何立道:“抱回進去,別了母親。”那娃子一把摟住脖子,那里肯放。何立道:“員外不消得,少不得到府上,就有相見之日的。”一面去与員外解了馬,牽到門首。員外抱著娃子,立在凳上。何立相扶上馬,道聲請了,那馬飛跨去了。
頃刻之間,到了家下。抱著娃子,走入堂中。安人出來惊問道:“哪里來這個清秀娃子?”員外從頭說了一回。一家儿道:“大分的生有緣法,故此一見,便難舍了。”這娃子到了陳家,再也不哭,只在地下嘻笑。
不覺又將一個月光景,員外知何娘子已好,著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,帶了親生小儿子到家。請了諸親各眷,東舍西鄰,整治酒席,請著多人,把儿子抱出堂前,求年長親友,取一學名。各人見了,道清秀佳儿,無不稱賞。內中一長者道:“有這般一個儿子,難道中不得個狀元!就取名陳三元罷。”大家齊聲叫好。一齊上席飲酒。更深方散。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內住下不題。
不覺光陰又是一年多了。正是那三伏天气,好炎熱,只見:
炎天若甑,赤地如燒。比鄰有竹,尋常竟住何妨、長日閉門,寂寞獨眠亦爽。既而涼生殿角,銀甲彈乎琵琶。雨過池塘,繡衣挂子蘿薜。平泉醒酒之石,長安結錦之棚,莫不留朱李于金盤,浮甘瓜于玉井。華筵高敞,貧家半載之糧。綠樹深沉,酷暑六壬之散。換賣半床清夢,探支八月涼風。不知策疲馬于風塵,果因何事?戴峨冠而呵從,抑屬何情。又如碎日漾蓮,邊陰在戶,掃地能令心淨,折蓮易伴人情。一頓事休,一酣情足。机關不設,渾如結夏頭陀。盥櫛都忘,可稱逃名懶漢。扇搖白羽,歇用碧筒。試看千古戰爭,總歸閑話。不至奔勞疾病,便是尊生。是以喜見閑人,憚聞俗事。眾皆罷去,松梢老卻蟾蜍。我獨多情,階上听殘蜻蜓。晝望青山而坐,夜乘籃輿而歸。但惜禾苗,無日不思陰雨。更愁親友,此時尚在炎方。正是農夫心里如湯滾,公子王孫把扇搖。
果然好熱。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,吃了些涼酒,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,獨自一個,不覺大酣起來。那三元在地下耍了,獨自個,一步步的走到床前。听了酣聲,嘻嘻的笑,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儿。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,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,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,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痒,只說是蚊虫之類來咬他,把自己之手,在肚皮重打一下。那刀已進肚腹,叫聲“阿喲,不好了”,亂滾下床來,惊得三元哭將起來。一家人方才听見,一齊走來。只見員外跌在地下,气已將絕,肝臍中流出血來。大家看時,見一把小刀柄在肚上。速速取出,腸已斷了。安人哭將起來,何立夫妻,小二夫妻,家中使女,一齊放聲大哭。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,拿著他死也不饒他。安人道:“不可猜疑,我昨夜夢見那年吳胜長官,拿一把小刀,望員外肚上一刺,把我惊將醒來,恰是一夢。”小二听了,心知冤枉,道:“冤冤相報,不必哭了。”即時置了棺木。一應喪儀,俱照鄉紳家行事。把小二、三元做了孝子。七七誦經出殯埋葬。
三年服滿,三元已長成七歲了。送上學堂攻書。几年之間,把《四書》《五經》俱讀完了。到了十五歲,諸子百家,《通鑒》性理,爛熟如流,文章下筆生花,把新生兄弟教訓得文理大通,閑空時,在空地上輪槍舞棒,与人較力。他又生得長成,梳了發,戴了巾,与同學往來,質气与小二大不相同,小二說話,出口便俗。三元人前常自笑他。小二怀恨在心,常吃酒醉下,便在房中,把三元罵個不了。這三元在個書館中,那里知道。
一日,小二又吃醉了,在房中罵:“小畜生,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,窮得一貧如洗。如今把你一家受用,你道這家私是那里來的!虧了我當初謀得這兩千銀子,掙起的家私。若再無禮,我把你小畜生照當時十五年前,斷送了吳胜的手段,照心一刀、把你埋于盤山腳下,湊作一對。看你這家私,分得我的么。”小二妻子道:“什么說話!小叔是個好人,你為何事吃醉了,便把他來醒酒!豈不聞,酒中不語真君子,財上分明大大夫。”
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見,速忙說与父母。何立夫妻听他罵得古怪,便細細的記得,一字不忘。至次日,到三元館中,教他至無人密地,一五一十,說了一遍。三元沉吟許久,對父親道:“此話只做不知,我自有道理。”何立先回,三元心生一計,竟至安人房中問安,就悄悄儿的說:“孩儿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。夢見一人,口稱吳胜,十五年前,被小二對心一刀。將尸首埋于盤山腳下,未曾托生。要孩儿与他誦經超撥。他又說,若不依我,禍及全家。此事不知有無,何不為儿細說。”那安人听了這番說話,道:“儿,句句真的。”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,道:“原不是員外主意,都是小二行的事。員外死的這一夜,我也夢見冤魂,刺了一下死的。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鬼是有的,孩儿不可不信。”三元听說道:“母親,且請寬怀,孩儿自有主意。”三元回到書房,悶悶昏昏,沉吟不語。想了一會。原來小二是凶人,我若不早防,后遭毒手。悔時遲矣。況非我親枝骨肉,原系家童,我就与吳胜報仇,也是一樁快事。除是經官,方可除此凶惡。口中道:“吳將軍,陰靈護我,与你報此一樁大仇。使我生得個法儿,方可行事。欲待告官,又無對証。誰做原告?”又沉吟一會,便笑將起來道:“且打個沒頭官司,惊他一惊,也可出气。”便提起筆來寫道:
告狀冤魂吳胜,系浙江義烏縣人。在生身為兵士,于万歷年間,隨征楊應龍,得胜還家,路經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,窺金二千余兩,頓起凶心,將酒灌醉,夜深持刀殺死。尸埋盤山腳下,一十五年。枯骨難歸故土,父母妻儿,倚門號泣。共憤因財而陷命,獨悲异地之孤魂。懇乞天台,嚴差拘惡,陳小二跟同鄰里人等,親提一鞠。探尸有無,人人堪証,除剪凶暴,正法典刑。生死感思。上告。
一時間寫完了,看了又看,道:“必然要准。倘掘出尸首,做定大罪了。”又想道:“罷,這樣惡人,留他在家,養虎害身了。只是無人去告,怎么好。”又道:“待我悄地走到縣前,見景生情便了。”恰好撞見一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。此人也姓陳。一個字也不識得的。三元想道,正好,叫道:“陳牌,有一紙催糧呈子。勞你一遞。容謝。”差人道:“小相公,謝倒不必。若准了,就与在下效勞便是。”三元道:“這般一發妙了。”恰好投文牌出來,差人投在里面去了。三元竟回書房讀書。
且說知縣次日升堂,把一紙呈子上面標著:
此狀鬼使神差,該縣火速行牌。
去拘凶身小二,同鄰驗取尸骸。
限定午時听音,差人不許延捱。
若是徇情賣放,辦了棺木進來。
那刑房見了,即研香墨,忙展鈞牌,便把八句,一字不更,寫了年月,當堂簽了,交付差人,兩公差听了這般言語,接了牌,飛也似跑到陳家門首。見一個人立在門外,差人道:“請問一聲,貴村有個姓陳的么?”小二道:“我這里哪個還敢姓陳,只有我家了。有何話說?”差人道:“有些錢糧,要他完一完。特來尋他。”小二道:“這般小事,何用大惊小怪。”差人道:“錢糧不多,比較得緊,故此動問。”小二道:“該多少,”差人道:“他府上有個小二官,悉知細底。”小二道:“我便是陳二爹了。”差人見說,一把扭住,一個取出麻繩,夾脖子一套,鎖住了。小二罵:“可惡得緊,這錢糧我手上不知完過了多少,并不見這般利害差人。”那公人也不答他,登時叫起地方道:“陳小二殺人。今奉本縣太爺鈞牌,著地方里甲,同至盤山腳下,驗取尸首有無,要同去回話。”那排鄰地方听說這話,吃了一惊,道:“有這般奇事!”小二惊得面如土色,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了。三元在房中听見,走出來看,何立一把扯定道:“你不可出去。”三元道:“他自作自受,与我何干。況家無二犯,不必多心。”竟出門前。見眾人都往盤山腳下,說不知那一塊地上埋著。問小二,只不做聲。眾人亂罵起來:“你倒殺人,俺們在此陪工夫。還不快說!我們私下先打他一頓,再去見差人說話。他若不說,待我拿去夾他的孤拐,自然說了。”小二見如此光景,料隱匿不得了,道:“不干我事,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,不過在這一搭儿地上。”眾人見指了所在,鋤頭鐵鍬,一齊動手。掘二尺不上,土泥見了草屑。又去一層土泥,有一卷草席,內中一個膽大后生,去把草席打開,內有個尸死人。一個番轉,面色朝天。神色不動半毫。各人口稱异事,只少一口气儿,面貌竟像三元一般無二。眾人道:“既有尸首,且不可動。依先掩在土中,稟過太爺,怎生發放。”內中著几個人看守,恐有疏虞,取責不便,差人帶了小二、地方竟到縣中。
早堂未散,一齊跪下稟明,縣官道:“好奇异,果是冤魂告狀。”便叫:“小二,你謀財害命,理當梟斬。”小二道:“青天老爺,与小人一些也沒干涉。俱是老父存日,做了事情。”縣官道:“鬼魂獨告你,并無你父親名字。還要抵賴,取夾棍与我夾起來。”正是:
由你人心似鐵,怎當官法如爐。
那小二是個极蠻蠢不怕死的賴皮,一夾將攏來,便殺豬一般叫將起來,泣道:“老爺不須夾了,待小人替父親認了個罪名罷。”縣官道:“畫招。”著陳家出燒埋銀十兩八錢,跟同地方賣了棺木,遂把小二重責三十板,上了枷,押人牢中。余眾皆出衙門。誰人不說好個太爺,真是個轉世包龍圖,斷出這一樁沒頭的事來。
三元同眾回家,取了十兩八錢銀子,公同買了棺木。多余銀子,又做几件衣被鞋襪各項物件,央了几個不怕死的藝人,重新抬出,与他穿上新衣,放人棺內,就埋在原處。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紙綻,拜獻了吳胜,收到家中。請著地方原差,一眾鄰舍,謝上差人,酒罷散去。
小二妻子哭哭啼啼,道無人送飯,哭個不止。三元道:“二嫂,你不須啼哭。二哥成了獄,有官飯吃。我方才拿了三兩銀子,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,不必記念,此是冤魂不散,特來討命,故有此事。或者后來問得明白,出了罪名,亦未可知。你且寬心。”二嫂見他這般說話,住了淚痕。三元又去安慰陳老安人:“事皆前定,不必愁煩。我自常寄銀子与他使用,毋煩記念。”這也不提。
且說盤山村有一人家,儿子患了邪症,醫不能效,是著鬼一般。在家中跳來跳去,父母把他鎖在冷房,求神卜問,全無分曉。林中有一術士,能召神仙,悉知過去未來之事。一家齋戒致浴,接了術士,演起法來。請得呂祖降壇,寫出此子患了風邪,入了心經,故有此症。隨寫仙方,几品藥餌吃下,即時痊可。三元聞知,与家中說了道,“一齊齋沐了,明日接了術士回家,請仙卜問全門禍福。”家中一齊歡喜。
到次日,在家點起香燭,列于后園靜室。請了術士,一同拜禱。燒了几道符,須臾盤中仙乩亂動。一家跪在地下道:“求大仙書名。”乩上寫道:
我那會曉談天,我也懶參神。我不戴進賢冠,我不愛西子妍。我不受
禮法苛,我不喜俗人怜。散發荷花長林下,有時箕踞王公前。誰知白也詩
無敵,清平調里教人言。為受人間青紫累,不得長安市上眠。則如今意气
依舊翩翩,須知世上有榮枯,洞前碧草自竿竿。回憶少年事,何故苦留連
。羞殺了玉儿捧硯,羞殺了名妓持箋,跣足科頭寒松側,浪足跡飄篷云水
邊。袖里《黃庭經》兩卷,石上王喬藥一丸。諸真自我為后雋,狂夫放曠
誰敢先,沽一盞,几千年。金莖玉露春饒足,囊中不愁無酒錢。失了筆墨
債,尚惹風月緣。最喜是詩酒,頭痛殺談玄。莫笑李白心太癖,人生若個
地行仙。篷萊散吏李太白書
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壇。一齊下拜。三元忙分付開陳年花露酒奉獻。乩上寫道:
陳三元听判。汝前世乃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,名喚吳胜身充行伍,隨
征楊應龍。只合取了本等之銀,歸家完婚。孝敬父母方是。一時間起了念
頭,往陣亡諸士身邊,搜取銀兩。起了貪心,陰魂暗怒。所以投到此間,
借陳二之凶,消眾魂之恨。陳棟因此致富,將你借何立妻腹,轉世承召陳
門,還你本利。陳棟不合從謀,已遭腹傷而死,陳二見財起意,將來報應
分明。吳胜生身父母,亡過多年。爾未婚妾張氏,為公姑身故,過門殯葬
。知爾陣亡,守制在家,不肯他适。夫妻緣分,非比其他。五百年前,籃
田种玉。夙緣未了,世世牽連。速取完姻,后有好處。陳母老愈康宁。何
氏夫妻、次子,正在极樂世界矣。呵呵,吾退。
那乩便不動了,三元又惊又喜,化紙謝了術士,送出大門。陳安人与三元商議曰:“方聞神仙之言,令人毛骨竦然。既有姻緣,前生所定,不可遲了。即當遣人到彼打听明白,迎娶來家,早完大事,侍我老身邊好放心。”何立道:“這也下難,此處离金華不上十日路程,待我去打听明白,帶了盤纏,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,有何不可。”安人喜道:“极好。”即時三元收拾起二百兩銀子,付与父親何立,即便起行。
一程竟到義烏縣。問起吳家緣由,人俱曉得。悉道吳胜陣亡,其妻不嫁,真個是節女。何立道:“吳家住在何處?”回道:“橋西曲水灣頭柳陰之下,小小門儿的便是。”何立別了,竟至門首。扣了一下,只見里面問道:“是誰?”何立道:“開門有話。”那門開了,恰是一個女子,有三十余歲光景。生得:
花佯嬌嬈柳樣柔,眼波一顧滿眶秋。
鐵人見了魂應動,頑石如逢也點頭。
何立作了一個揖道,“宅上還有何人。”女子一頭往內走,回道“有老父在此。”說罷進去。只見須臾之間,一個老儿出耒,有五十多歲的人了。施了禮,坐下問道:“足下何來?”有何見諭?“何立道:“在下是江右人,有椿奇事,特來面奉相報。”即將太白仙乩之事,一一細說了。那長者道:“是了,半月之前,小婿托夢,其中事故,一些不差。小女也得一夢,与兄之言相合。數皆前定,不可相強。既承遠顧,還有何教?”何立道:“特具禮金百兩,奉請令愛。到做親家完姻,懇老丈送去。一家過了,以盡半子之情。”張老官見說,十分歡喜。又見里面走出一個小后生,拿了兩杯茶,放在桌上,上前施禮,兩邊謙讓。張老官道:“是小儿,不須讓謙。”作了揖,同坐吃茶。何立取出禮銀,送与張老。張者道:“原媒已沒多年了。如何是好?”何立道:“只須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。何必媒人!只求早早起程方好。船只盤費皆俱,不須費心。妝奩衣服,件件家下俱有。只須動身早行便了。”張老收了銀子,与女儿前后一說,即忙辦酒,請著何立。一面接了同胞兄弟,將小小家庭付托掌管。次早收拾停當了,同儿子女儿,一齊下船。投江西而來。
不須几日,已到本縣。何立上岸回家去說。張家三口住在船中等著。何立回到,把前事備陳一遍,各各歡喜。恰好次日黃道吉辰,登時分付治筵相等。請親房鄰友,一齊都到。迎親鼓樂喧天,進接新人。禮行合巹。几日酒筵方散。
不提他夫婦快樂,且說小二在監,聞知三元做親,自身受苦,心下十分气苦,染了牢瘟,一命亡了。獄卒到家來說,妻子听報,哭得不住。三元聞知,隨即喚了妻弟張二舅,同至縣中賣棺木之類,托人好好送出監門下材,抬至墳上安葬。小二妻子亦到墳上哭送。其間多虧張二舅竭力相幫。小二妻子十分感激,三元心下自不過意。買些冥禮,家中看經祭奠。戴孝安靈,悉如孝子一般。小二妻心下倒也歡喜。過了百日滿后,諸事都妥貼了。
一日,新娘子与丈夫道:“今二舅尚未配婚,我看二嫂寡居,青年貌美,必然要嫁。不若將他二人為了夫婦,有何不可!”三元一想道,果然倒妙。一面与安人說知,連聲呼好。忙取通書選日,擇于二月二十日戍時合巹。安人道:“如今還是正月。到十二還有二十余日。到了慢慢的打點起來正好。”二舅已知,看得二娘十分中意。二娘也看上二舅,比前夫小二,大不相同。自此兩個相見,眼角留情。看看好事近了,不期安人一時病將起來,眼藥無效,十分沉重。一家儿大小不安。那里還提起他們親事。指望到十二好將起來,不料越發沉重了。
二舅心中十分不快,不覺天色已晚,吃了些酒道:“且去睡罷。”上了床要睡,那里睡得著。想道:“不然此時堂已拜了,將次到了手,可惜錯過這個好日。不知直到几時。”長吁短嘆個不住。走起床來小解,見月色清朗。他重穿小衣,向天井中看月。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,見房中燈火尚明,走到窗前縫中一望,不見二娘。把眼往床上一張,帳儿挂起的,又不見。心下想道,在安人處看病,未曾回房了,去把房門一推,是掩上的。二舅笑儿道:“不可錯了好日。”竟進了房,把門掩上。走到床后一看,盡可藏身,他便坐在背后。只見二娘已來了,把門拴上,坐在燈下呆想。二舅于帳后看得明白,只見坐了一會,解開衣服,吹燈就寢。嘆了一口气,竟自睡了。二舅想道:“且慢,倘造次一時間惊了,叫將起來,不成体面。待他睡了方可。”一步步捱到床沿,把身子進帳內,悄悄而听。那二娘微有鼻息,二舅輕輕倒身,就睡在頭邊。心中按納不住,想道:“總然是我的妻子了。料他決不至叫吶田地。”大了膽,輕輕扒在二娘身上。隔開兩腿,到彼地位,從將起來。二娘惊醒道:“不好了,是那個?”二舅附著耳道:“是我。恐可惜錯了好日,特來應應日子。”二娘道:“你怎生得進房來?”道:“你未來,我已在床后坐等了。”二娘道:“莫非有人知道?”二舅道:“放心。并無人知覺。”二娘道:“少不得是你的,何必這般性急。”二舅道:“一日如同過一年,怎生熬得。”兩個說明了,放心做事。弄得二娘渾身不定,叫道:“有趣難當,從來不知這般趣事。”二舅見說,高興之极。道:“我与你天長地久,正好歡娛。”不覺一瀉如注。二人酥酥睡了。至天未明,二舅歸房又睡,并無一人知覺。自此夜夜來偷,直至月終。安人痊可。三月內,兩個擇日完姻。
三元聞知學道發碑,考試生童。兄弟二人即往縣中納卷。考過取了,又赴府考,又取了。宗師考了,取他覆試。文字做完,親自納卷,懇求面試。提學看罷道:“我有兩卷,可為案首,不分高下,以招覆試。今二卷各有所長,竟不能定奪。也罷,庭前有烏絨花一樹。我出一對,對得好的居案道。”
宗師出道:“烏絨花放,如新羊毛筆染銀絨。”
三元對道:“皂角子垂,似舊雁翎刀生鐵鏽。”
提學即將三元取了案首,登時補稟。兄弟何泰,亦取進學。其年亦娶了妻子。
三元后來做了歲貢舉人。授了義烏縣知縣。到任后,与吳胜父母墳上,增添樹木,旌表墳塋。妻家墳土,也是一樣的光輝起來。待六年任滿,受了封贈。不愿居官,挂冠林下,做了一個逍遙散人。子女五人,俱享榮貴。
可笑陳棟空捧了万貫家財,臨死時,只得一雙空手。小二謀財害命,逃不過天理昭然。后來之人,切不可見財起意,以酒罵人,自具其惡,戒之,戒之。正是:
冤家不可結,結了無休歇。
害人還自害,說人還自說。
總評:
哀哉吳胜,拚命于万馬場中,得財于千尸堆內,滿擔而歸。將奉高堂于白鬢,娶已定之紅顏。一生家計,從此足矣。奈何漫藏誨盜,多飲傷身。頓使白頭垂淚,魂依無定之鄉。少婦悲哀,膽落金閨之夢。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陳氏之享,其能久耶!以孤客之刀謀孤客,以陳棟之刀刺陳棟。一物一件,加倍償還。小二之死于獄,有余辜矣。
第三回 李月仙割愛救親夫
苦戀多嬌美貌,陰謀巧娶歡娛。上天不錯半毫絲,害彼還應害已。
枉著藏頭露尾,自然雪化還原。冤冤相報豈因遲,且待時辰來至。
書生王仲賢,字文甫。年方二十五歲。他祖上只因俗累,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,取其安靜。他祖宗三代,俱是川廣中販賣藥材,掙了一個小小家園,王文甫在二十歲上,父母便雙亡。妻房又死,家中沒了人。止有他父親在日,有一鄰友姓章,与伊父十分契合。一時身故了,家貧如水。文甫父親一點好心,將出銀子,賣辦棺木。盛殮殯葬,倒似親人一般,留下一個儿子,止得一十二歲,喚名章必英。并無親戚可投,就收留了他在家,与仲賢伴讀,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。不期王文甫過了二十五歲,尚然青云夢遠。想到求名一字,委實煩難。因祖父生涯,平素极儉,不免棄了文章事業,習了祖上生涯。不得其名,也得其利。就与必英在家閑住。心下想到:“年將三旬上下,尚無中饋之人,不免向街坊閑步,倘尋得標致的填房,不枉擲半生快樂。”
出門信步,竟至城東。只見小橋曲水,媚柳喬松。野花遍地,幽鳥啼枝,好個所在。正稱賞間,竹扉內走出一個二十二三歲美婦來。淡妝素服,体態幽閑。丰神綽約,容光淑艷,嬌媚時生。見了王文甫,看了一眼,掩扉而進。王生見罷,魂飛魄散。心下道:“若得這般一個婦女為妻,我便把他做觀音禮拜。”又佇立了一會,并不再見出來。怏怏而回。事也湊巧,恰好撞一慣說媒的趙老娘。文甫迎著問道:“此處有個婦人,不知他是何等人家?”媒人道:“是了,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,守制才完,喚名李月仙。年方二十三歲。公姑沒人,父母雙亡。并無一人主婚,只是憑媒而嫁。人無男女拖帶,倒有女使相陪,喚名紅香。有十六歲了,倒也俏麗。待老身打听便了。”文甫听說,十分羡慕。叫道:“老媒人,煩你就行,妥不妥,專等你來回話。”那老媒道聲“何難”,竟去了。
文甫一路上,千思万想,自叫道:“祖宗著力,作成儿孫。娶了這個媳婦。生男育女,不絕宗支方好。”恰好才到家中,女媒隨后已到。文甫道:“為何這等神速?敢是不成么?”媒人道:“實是煩難。說來可笑。他一要讀書子弟,二要年紀相當,三要無前妻儿女,四要無俊俏偏房,五要無諸姑伯叔,六要無公婆在堂,七要夫不貪花賭博,八要夫性气溫良,九要不好盜詐偽,十要不吃酒顛狂。若果一一如此,憑你抱他上床。還道財禮不受的。”文甫道:“媽媽,別人你不曉得,我是這几件,一毫也不犯的。怎不能与他說?”媒人道:“我自然便說一毫也不相犯,仙娘十分歡喜。他道媒人有几十家,日日纏得厭煩,你快去与他家說了,成不成明日回話。故此急急跑來的。”文甫道:“相煩媽媽明日一行,雖不要我家財禮,世上也沒有不受聘的妻房。”隨上樓取了一對金釵,一對金鐲,又取了三錢銀子代飯,道:“媽媽与他甚近,恐明日又勞你往返,就送了去。明早成親便了。”媒人取了道:“多謝官人。”竟自去了。一夜無眠。
次日,著必英喚了廚子,請了鄰友,家中一應齊全。看看近晚,新人轎已到家。夫妻拜下天地祖宗,諸親各友,歸房合普。將近三鼓,酒闌人散,文甫上前笑道:“新娘,夜深了。請睡罷。”一把扯他到床沿上,雙雙坐下。文甫便与解衣。月仙忙松鈕扣,即上前把口一吹,燈火息了。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。正是:
兩兩夫妻,共入銷金之帳。雙雙男婦,同登白玉之床。正是青鸞兩跨,丹鳳雙騎。得趣佳人,久曠花間樂事。多情浪子,重溫被底春情。鰥魚得水,活潑潑鑽入蓮根。孤雁停飛,把獨木盡情吞占。嬌滴滴几轉秋波,真成再覷。美甘甘一團津唾,果是填房。芙蓉帳里,雖稱二對新人,錦繡裳中,各出兩般舊物。
夫妻二人十分歡喜,如魚得水,似漆投膠。每日里調笑詼諧,每夜里鸞顛鳳倒。且說媒人趙老娘走來。月仙見了,稱謝不已。因丈夫得意,私房送他五兩銀子。那老娘感謝不盡,作別而去。夫妻二人終朝快樂。正是:
万兩黃金非是富,一家安樂自然春。
一日,夫妻兩個閑話。只見章必英走進來道:“大哥,外邊米价,平空每石貴了三錢。那些做小生意窮人,莫不攢眉蹙額。我家今年那租田,自然顆粒無收的了。那棧中之米,將次又完。也可糴些防荒方可。倘然再長了价錢,倒吃虧了。”月仙道:“天才晴得一個月,緣何便這般騰涌,”文甫說:“倘然天下下雨,荒將起來,那衣衫首飾拿去換米也不要的。”月仙道:“難道金銀也不要?”文甫道:“豈不聞賤珠玉而貴米粟。金銀吃不下的。故此也沒用處。”便道:“今日偶然說起,若還荒將起來,我們四口儿就難了。”月仙道:“尋些活計可保荒年。”文甫說:“我祖父在日,專到川廣販賣藥材,以致家道殷實。今經六載,坐食箱空,大為不便。我意見欲暫別賢妻,以圖生計。尊意如何?”月仙道:一這是美事。我豈敢違。只是夫妻之情,一時不舍。“文甫說:“我此去,多則一年,少則半年,即便回來。”便將歷日一看,道:“后日便宜出行。我就要起身去了。”即上樓收拾二百兩銀子,雇了腳夫,挑著行李,与妻別了。月仙見丈夫去后,他只在樓上針線。早晚啟閉,有時自与紅香上樓安歇。將必英床鋪,在樓下照管。
這必英正是十八歲的標致小官,自然有那些好男風的來尋他做那勾當。終日在妓家吃酒貪花,做那柳穿魚的故事。他一日夜靜方歸,大門已閉。扣了兩下,月仙叫紅香說:“二叔回了,可去開門。”紅香持燈照著,開了大門,進來拴了。必英帶了几分酒態,見紅香標致,一把摟住。紅香大惊,欲待叫起來,又不像。把雙手來推。必英決然不放,定要親個嘴儿。紅香沒奈何,只得与他親了一下,上樓睡了。次早,紅香又先下樓煮飯,必英下床,走到身邊,定要如此。紅香強他不過,只好任他扯下褲儿如此。月仙下樓走響,連忙放手。自此二人通好。
那時序催人,卻遇乞巧之期。必英与紅香道:“今宵牛女兩下偷期,我你凡人,豈虛良夜。今晚傍著黃昏,我把籠中之雞,扯住尾毛,自然高叫。大娘不叫你,便叫我,你可黑里下來,放了雞毛,你即上去,把門掩上。我便來与你一睡如何?”紅香笑道:“此計倒也使得。若被大娘听見如何?”必英道:“決不累你。”不覺金烏西墜,巧月在天。怎見得七夕?有詞為証。
新秋七月,良夜雙星。兔月侵廊,攬余輝而尚淺,鵲橋駕漢,想佳期之方殷。于是繡閣芳情,香閨麗質,嫌朝妝之半故,怜晚拭之初新,井舍房中,齊來庭際。情蓮花為更漏,呼茉莉作秋娘。設果陳瓜。略做迎神之會。穿針引線,相傳乞巧之名。每款款而宣言,時深深而下拜。聰明如愿,富貴可求。莫從服散良人,且作知書女子。家家盡望,愁听鼓吹之音,處處未眠,閑話燈明之下。既而星河慘淡,云漢朦朧。天孫分袂,夜雨傾盆。更理去年之梭,仍撫昔時之循。鳳仙暗搗,龍腦慵燒。云情散亂未收,花骨歌斜以睡。無情金枕,朝來不寄相思。有約銀河,秋至依然再渡。見人間之巧已多,而世上之年易擲。儷山私語,此生未定相逢。萍水良緣,百歲無多廝守。松老猶能化石,金錢豈易成丹。安得不思蕩子夫妻,而惆悵愁人風月。
月仙設著瓜果,擺下酒肴,于樓下軒內,著紅香接了必英道:“二叔,你哥哥不在家,可將就做個節儿罷。”月仙在左,必英在右坐下。紅香斟酒,月仙說:“此時你哥哥不知在何處安身?”二叔說:“大分在主人家里。”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,因香甜可意,吃了兩杯。便道:“二叔慢請,我醉了。”必英想道:“若是醉了,我兩人放心做事。”便將酒壺在手,斟了一杯道:“嫂嫂再請一杯。”月仙道:“委實難吃。”必英道:“教我怎生回得手來。”月仙無奈,拿來含了一口,欲待放下,恐殘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。拿上手,直了喉嚨,哈個無滴。道:“紅香,你待二叔吃完,收來吃了,早早上樓。”月仙臉上大紅起來,一步步挨上了樓,脫衣而睡。
那紅香道:“大娘沉醉了,和你同上樓去。”必英道:“不可,他一時醉了。他醒來時看見,反為不美,你只依計而行便是。”須臾更闌人靜,必英如法,那雞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。月仙惊醒,便叫二叔,叫了几聲不應,又叫紅香,他猶然沉醉,月仙道:“他二人多因酒醉,故此不聞。看這殘燈未滅,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。”取了紗裙系了,上身穿件小小短衫,走到紅香鋪邊又叫,猶然不醒,那雞越響了,只得開了樓門,忙忙下樓,必英見是月仙,大失所望,連忙將手伸入床上,欲侍番身,恐月仙听見。精赤身軀,朝著天,即裝睡熟。只是那一個東西,槍也一般豎著,實在無計遮掩,心中懊悔。月仙走到床橫提起雞籠仔細一看,恰是好的。依先放下,把燈放下,正待上樓,燈影下照見二叔那物,有半尺多長,就如鐵槍直挺,吃了一惊,心中想道:“這般小小年紀,為何有此長物。我兩個丈夫,都不如他的這般長大。”心中一動了火,下邊水儿流將出來。夾了一夾要走,便按捺不住起來。想一想,叔嫂通情,世間盡有。便与他偷一偷儿,料也沒人知道。又一想:“不可。倘若他行奸賣俏,說与外人,叫我怎生做人。”將燈又走,只因月仙還是醉的,把燈一下儿弄陰了。放下台燈,上了樓梯。又复下來道:“他睡熟之人,那里知道,我便自己悄悄上去,權試他一試。將他此物,放在里邊,還是怎生光景,有何不可。”只因月仙是個青年之婦,那酒是沒主意的,一時情動了,不顧羞恥,走至床邊,悄悄上床,跨在必英身上,扯開裙子,兩手托在席上,將那物一湊,一來有了水,滑溜的。一下湊猶兩畫,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,況陽物如火一般熱的。停著想道:“這滋味大不相同。這般妙极。”便套了三十余下,十分爽利,想起前言,沒奈何將身子翻到床邊。正要下來,必英見他下來,心下急了。這是天付姻緣,怎肯放他去,一骨碌翻身,把手摟住,分開兩股,送將進去。假意儿叫到:“紅香姐,今日為何這湊趣。”月仙听得叫紅香,心下想到:“好了,這黑地里認我做紅香,憑他舞弄。待事完上去,倒也干淨。”即把那柳腰輕擺,兩足齊鉤。但見:
酥胸緊貼,心中藹藹春濃。玉臉斜偎,檀口津津香送。果似穿花峽蝶,分明點水晴蜒。默默無言,渾似偷柴寂寞。抽起輕輕低叫,猶如喚醒睡穩鴛鴦。
月仙被他弄得半死,只是閉著口几,不敢放聲。必英笑道:“紅香姐,可好么?”月英在枕點頭,必英停住了,說道:“今日我看了大娘,十分標致,好不動火。若得和他一睡,我放出本事來,弄他一個快活。”月仙听得快活二字,即便裝了紅香,便把必英臉儿貼了道:“你把我權時當作大娘,待我嘗嘗滋味。果然快活,我与你為媒便了。”必英道:“是他的標致臉儿,在燈前看看,那興從心苗上放出。怎生可以假借。”月仙道:“豈不聞婢學夫人。”二叔道:“只他那一雙小腳儿,也比你差了万倍。”月仙道:“你既這般愛他,我自去睡。你走上來奸他便是。”二叔道:“倘然叫將起來,怎生是好?”月仙道:“他此時必定還是睡夢里,放了進去,叫也遲了。決不叫的。”必英想道,他無非掩飾,料然肯的,便扶起月仙,下床便走。忙忙的上樓。遂去了衣裙,把那物拭淨了,睡在床上。必英圍了單裙,走到床上,輕輕一摸,身子精赤仰面。必英笑道:“這般賣清。”把膝儿隔開兩腿,送個盡根。抽得几下,那水流將出來。月仙假意惊道:“什么人?”必英叫:“嫂嫂是我。”把他摟得緊緊的,沒得把他裝腔。把下面著實進出。月仙說:“你緣何這般大膽?我若叫將起來。連我也不可看。也罷,只許這一次。若再如此,決不干休。”必英道:“我見嫂嫂孤單,好意來与你救急。”月仙不答,那二物不住的迎送。有虞美人詞,單道他二人:
一時恩愛知多少,盡在今宵了。此情之外更無加,頓覺明珠減价。霎時散卻千金節,生死從今決。千万莫忘情,舌來守口要如瓶,莫与外人聞。
必英見他高興,便叫得火熱。月仙今番禁不住了,叫出許多肉麻的名目。必英直只兩下皆丟,雙雙儿睡去,直至天明月仙先醒,想道:“紅香是一路人,再無別人知道。落得快活,管什么名節。”必英見他如此姣媚,摟住親嘴道:“親嫂嫂。”捧著臉儿,細看一會,道:“這般姣媚,不做些人情,不是痴了。”月仙喚起紅香下樓打點。必英知意,即忙提起金蓮拿住兩足,將眼往此處,觀其出入之景,果是高興。那月仙丟了又丟,十分愛慕。從此就是夫妻一般。行則相陪,坐則交股。外邊一個也不知道。
恰是又是一年光景,那文甫販藥歸家。見了月仙,敘了寒暄。紅香過來見了,文甫看見,吃了一惊:“為何眉散奶高,此女畢竟著人手了。”月仙道:“我与他朝日見的,倒看不出。你今說破,覺得有些。若是外情,決然沒有。或是二叔不老成,或者有之。不若把紅香配了他。”文甫道:“二官乃鄰家之子,怎把使女配他,外人聞知,道我輕薄。我自有道理。”夫妻笑語溫存。到晚,二人未免云情雨意。二叔与紅香偷了一會,各自去睡,不提。
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在家又是半年了。文甫把販來藥材,賣干淨了,又收拾本錢,有五百余兩。与妻子道:“我如今又要去也。”月仙暗暗歡喜道:“你既要去,我也難留。只是撇我獨自在家,好生寂寞。”文甫道:“我今番要帶二官去。著他走熟了這條路,把此生意后來使他去做。”月仙聞言,心如冷水一淋,忙道:“二叔家中其實少他不得。紅香又是女流,兩個男人通去了,倘然有什么事情,也得男人方好。”文甫道:“我去到彼,領熟了他,我自便回。不過兩個月,更番往來,有何不可。”月仙只得憑他主意。必英聞得,懊悔十分。
文甫擇日,与必英冠了巾儿。即收拾行裝,仍舊差人挑了,竟到廣東。擔擱兩個月日,將藥材賣了一半銀子。其余与二官道:“你可在此取討,我先回家中。賣完了,就來換你。”二官道:“哥哥不若在此,我將貨物歸家。賣了便來換哥哥何如?”文甫道:“我意已定,不必再言。”二官見不肯放他回去,心中怏怏。
次早,文甫起身,作別主人。二官肩了行李道:“我送哥哥一程。下了船回來恰好順風。”船如箭急,天色晚了,二官道:“這船順風,難以住船。待明日回寓也罷。”這晚合當有事。到二更時分,文甫一時間肚疼起來,到船頭上出恭。二官听見,叫道:“哥哥,此處船快水急,仔細些,待我扶你如何?”文甫道:“老江湖了,何用你言。”二官走上船頭,一時起了歹意。“到不如結果了他,与月仙做個長久夫妻。此時湊巧,若不動手,后會難期。”雙手把文甫一推,骨都一響落下水了。二官假意叫道:“不好,駕長快快救人!我哥哥失水了!”駕長連忙到船頭上道:“這個所在,十個也沒了。怎生救得。連尸首也難尋,此時不知蕩在那里去了!”二官假意作急,駕長勸道:“你不須煩惱,自古說得好,閻王注定三更死,定不留人到四更。這是他命犯所招,可可的到這個所在要大解起來。又是你在這里,昨晚你若去了,險些儿害了我也。你也不須打撈尸首,省了些錢,倒是有主意的。”二官道:“据你這般說,無處打撈了?你且載我回家。”按下不提。
且說王文甫一時下水,正在危急之間,未該命絕。恰好風倒一株大柳樹流來,往他身邊汆過,便摸著了。一手扯著,把身子往上一聳,坐在樹上,憑他流去。流有二里多路,那樹枝近岸邊碰定,不能流了。文甫把眼睛睜開一看,見是岸邊,他便在樹上扒到岸邊。找著路經,一頭走,一邊吐,走到一座涼亭之下,大嘔大吐,肚中之水,覺已完了。坐下想道:“這畜生他謀我錢財,下此毒手,謝得天地,救我殘生。今要回家,又無盤費,不如還到店主人家中商議。先投告在縣,獲著之日,定不饒他。”捱到天明,竟奔到店主人家下。
主人一見,吃了一惊:“為何一身濕衣?”文甫道其始未。主人嘆息道:“自古眾生好度人難度,——宁度眾生莫度人生。”主人喚流水燒湯沐浴,取干衣換了,又取一壺燒酒,請他吃几杯。一面央人寫了情由,縣中去告。知縣想道:“此人必回浙江,隔省關提,甚為不便。不如簽一紙廣捕牌与原告,回家到本州下了,差人捉拿,押至本縣便了。”文甫領了牌,回至主人家下,收拾些盤費,別了主人,一路回家不提。
且說二官停妥了文甫,不上几日,已到家中。把門扣了几下,紅香聞了,開門一見,堆下笑來,“報道大娘,二叔來也。”月仙忙下樓來,道,“官人同來么?”二官道:“哥哥未來。著我發貨先回,与那各店、帶得些盤費,使用去了。余得不多在此。”月仙道,“辛苦了。”分付紅香快治酒肴,二人上樓對飲,各道別后相思。
自古新婚不如久別,也等不得天晚,二人青天白日,倒在床里,云雨起來。怎見得:
口內甜津,糖伴蜜。酥胸緊貼,漆投膠。兩腿上肩如獲藕,一只陰子似投桃。也不管金釵斜溜,忙扯過鳳枕橫腰。笑微微俊眼含情,熱急急百般亂叫。輸卻千金骨,贏將一段騷。
二人弄了一番,到晚又与紅香略敘一番舊情,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。過了數日,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討銀子,共有五十兩,放在身邊。正要歸家,劈頭看見文甫,一把扯住。差人連忙取出繩子鎖了,原來文甫到了本州,先到州官處投下了捕牌,出了兩個差人,正要到家尋他,不期撞見,競鎖了到官。州官看了,把必英監候。次日起解。應了一聲出衙,同王文甫到家中來。文甫扣門,紅香開著惊問:“大爺為何回了?”月仙听說,也吃一惊、忙忙出來,与文甫相見了道:“二叔說你來回,緣何就到了?”文甫道:“那禽獸狠如蛇蝎。”將推下水一節情由,細細說了一遍。月仙惊得目定口呆,做聲不得。文甫說。“要同公差往廣東見官,快整酒看,款待來差。”月仙、紅香忙忙整治齊備,三人共飲,就宿在王家。次早領牌,取出必英,齊出衙門,未免一番使費。到家別了月仙,一齊下船。
不只一日,又到廣東。投了主人,次早到縣見官。知縣把原詞一看,叫店主人問道:“這必英謀死王仲賢,可是實情么?”店主道:“老爺在上,小人不敢謊言。這王仲賢在小人家里安歇,小人是買生藥的牙人。只見王仲賢頭一日同兄弟起身,次早,只見王仲賢身上小衣并頭發透濕。問起情由,說是必英推下水去。但見濕衣,是小人把干衣換了。”知縣叫必英上去,問道:“怎么說?”二官道:“哥寄失腳下水,小人無力可救。哥哥疑小人見死不救,恨著小人,此狀情是虛的。”知縣大怒道:“你既不謀他錢財,為何下水不救?還要抵賴。左右与我夾起來。”二官想道:“罷了,不認空敖了疼。不如認了再說。”道:“老爺不消夾,待小人權認著。”即時盡招,問成絞罪,押入牢中。把店主問個公明赶出。一眾人俱出了衙門,上了酒肆謝了主人。又到主人家歇了。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藥材,重新雇船回家。
語不絮煩,竟到家下。紅香開門,月仙相見,問道:“事体如何?”文甫將招成罪案,一一說知。月仙道:“有天理,這般撫養成人,怎生待你,如何下得這般毒手!”
不說夫妻重會,這必英關下監去,牢頭見他生得標致,留他在座頭上,相幫照管,夜間做個伴儿。果然標致的人,到處都有便宜的事。故此吃用盡有。他身邊連廣東与本州落的銀子,并監里又有趁錢,倒有二百余兩在手里了。悄悄藏著,沒人曉得,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。不期廣東恤刑,為人极慈善,到了衙門,府縣送了囚冊,逐起細細審過去。也有出罪的,也有減罪的。這必英知有這個消息,預先央了一個訟師,寫了一張訴狀,放在身邊。到提審之時,拿了訴詞,口稱冤枉。恤刑取詞到台一看,上寫:
訴詞人章必英,年籍在案。訴為活埋蟻命事。必英上年同義兄王仲賢,到廣取買藥材。貨足同回。船至水洋,仲賢口稱腹痛,船頭方便。失足下水,即向船夫撈救,竟無處尋覓。只得歸家。隨將前銀俱付嫂李月仙親收,紅香婢可証。誣英害命,人現在家;誣英謀財,財付嫂收。人財不失,無辜坐罪,人命關天。叩台怜准超生,万代沾恩,哀哀上訴。
恤刑看了訴詞道:“既是人財兩在,為何招了絞罪?”二官道:“小人年幼,受刑不起,只得屈認的。今幸青天在上,覆盆見日了。”恤刑想道:“那仲賢尚在,怎么問得他絞罪。”叫左右劈了板。“把你發配嘉興皂林驛,當徒三年,滿日釋放。”二官磕頭:“愿爺爺万代公侯,小人情愿贖罪。”恤刑批道:“照例納贖庫收繳。”二官謝了一聲,同了保人,到牢中。眾人問道:“怎生樣子?”保人一一而說。眾人道:“好造化。”各各稱賀。二官与牢頭道:“我今贖罪缺用,望兄周全。”牢頭道:“你沒銀子,快去當徒,叫我怎生周全!”二官笑了一聲,取了藏的銀子,別了眾犯牢頭,同押保人到庫中兌了十兩八錢銀子,保人取了庫收,相謝而別。
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,將銀子買些衣被物件,住了几日,心中只想月仙。便趁船往本州而回。不覺又到吉安州里,便尋一間空房,在四井巷中,央人做中,租來住下。買辦家伙什物,做一個小小人家。一心只想月仙,只恨文甫在家,不能得會。怎生得個計較,安排了他,方可重逢。想了一會,道有了,前時州衙里,一個李禁子因那晚下牢,曾与他有一宵恩愛,待我問計于他,必有謀略。
即時就往牢中。那李禁子見了道:“恭喜,我問差人,說你成了招,我十分記念。不知怎生完了事情?”二官將恤刑出罪情由,一一告訴。禁子道:“吉人天相,正是大難不死,必有厚祿。你人雖吃了苦,這臉越標致了許多。”禁牌治酒敘舊吃酒中間,二官道:“我向蒙情,自有事相商。我被王仲賢害得几乎死了。須為我出得這口气,生死不忘。”李牌道:“你那里是要出气,分明是另有用意,這事不難,今晚陪我一睡,任你要怎樣安排都在我身上。”二官道:“這事何難,今晚陪你一睡。只要盡心圖謀。”禁子道:“你這小官,不知監牢中權柄。登時要人家破人亡,立刻就見。只教他一明槍容易躲,暗箭也難防。”二官道:“不信有如此妙計。”禁子道:“新捉得一班強盜,未曾成招。為首的名叫宋七。我叫他當官攀了王仲賢。做了窩家,与本犯同罪。拿到州里,一頓夾棍板子,卷了他的窯子。那不是立刻間家破人亡。這口气可謂出了。”二官道:“我的親哥哥,果然好計。決不忘你厚恩。”李牌道:“你可記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顏色?動用家伙什物,可寫几件來。待我叫宋七記熟了,覆審之時,一一報出,自然中計矣。”二官即時寫出月仙几件首飾衣服之類与李禁子。到晚与老李同眠,未免后庭取樂。次早歸家靜听。這也是李禁一來圖月仙与必英,二來好從中分財帛,做下此事。
這日,王仲賢与月仙在家閑話,只見外面扣門,紅香開了,見青衣一伙有二十余人,擁進里面。兩個人把文甫鎖住,余皆上樓。將他家內金珠衣服,搜一個干淨。他十分之物,止得一分到官。余者眾人分散收藏。遂將文甫拿去。月仙惊得面如土色,一堆儿抖倒在地。
且說王文甫到官,不曾說到兩句話,便夾將起來。只因李禁子說了,用刑之際,好不利害。暈去醒來,亦不肯招,問官道:“贓物現成,還要抵賴。”又敲了一百下。可怜把一個良善之人,屈屈的要他做個無頭之鬼。捱不過疼痛,只得屈招,定罪下牢。將賊指的衣服首飾,竟上庫不題。
且說月仙与紅香惊得死去還魂。月仙說:“不知何故,把官人拿往那里,錢財搶盡,家中又無男子,怎生打听得個實信方好。”對紅香說:“不得了,你前去州衙訪問,畢竟因何事故,這般狠搶。官人是怎樣了?等你回話,方可放心。”紅香無奈,只得依了主母。一直問至州衙前。有几個好事公人,見了少年婦女,假效勤勞,領到牢中,見了文甫。兩下一見,大哭起來。眾人道:“牢獄不通風,不可放聲。決不可響。”二人拭了眼淚。文甫道:“紅香,我被強盜宋七,無故屈攀,一時重刑,疼痛難受,只得屈屈招成。這性命難逃,你可上覆主母,不可為我傷情。万事由天,只索罷了,只是把家私搶完,你們怎能得過日子。”紅香道:“且回去說知,再送酒飯來。与官人充飢。”說罷含淚而別。一路上急急跑回。見了月仙,把前事一一的說了,月仙放聲大哭。紅香一面收拾些酒飯,月仙除下冠發金釵,著紅香一路解當些銀錢,与文甫牢中使用。紅香取了酒飯之類,又出了門,當了盤費,重到監門。那李禁子是個獄卒頭儿,因二官求計,一時間害了他。見他哭哭啼啼,心下甚是不定。見紅香又走來,他便開門放他。以后長到,使費一概不取。直進直出,竟不阻攔。
文甫在監,有半年光景,虧月仙紅香賣東賣西,苦苦支吾。連床帳不留,俱皆賣完。可怜鐵桶樣的家私,弄得寸草也無。夜間月仙睡于樓板之上,住的房屋貼了出賣招頭已久。買主打听得是個窩家,恐防貼累,誰人敢買。各藥店販客,有那好的人,見文甫日常為人忠厚,多少送些還他。有那不好的人,連望也不來一望。那些親友一發不敢上門。可怜月仙、紅香二人省口儿供給文甫。兩口儿耽飢忍官,有早無晚,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說破。教這兩個女流如何支撐得過!只得嗚嗚咽咽,痛哭而已。
一日里,實然無米。自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又沒東西變賣,怎得碗飯送与丈夫。心如火焚,淚如泉涌,二人想了一會,無計可施。自古人急計生,紅香道:“奴有一言,未識大娘听否。不若將奴轉賣人家,得些銀子,將來度日。若是守株待兔,再餓几日,三人盡做溝渠鬼矣,實實難舍主母,事到如今,不得不如此了。”月仙听罷,大哭起來,道:“紅香,承你好情,叫我如何割舍得你。”紅香道:“大娘放出主意,与其死別,莫若生离。日后相逢,也未可知。只慮主人無人送飯。”月仙哭道:“免不得我出頭露面了。”
正是天無絕人之路,恰好門首那趙媒婆走過。听見王家哭響,推進門來一看,月仙見是他的原媒,住了兩淚,扯他在水缸上坐著,自己坐于燒火凳上。媒婆看了月仙道:“可怜,可怜。當時花枝儿般一個美貌佳人,弄得這般黃瘦了。”月仙道:“我家被人扳害。弄得一貧如洗。今日飯也沒得吃了,你可知么?”媒婆道:“滿街皆說過了。你家畢竟有何仇敵唆使。以至于此?”月仙將欲賣了紅香原由一說,媒婆道:“事有湊巧,凌湖鎮上,有一當鋪汪朝奉。年將半百,尚無子息。孺人又在徽州。偶然來到本州,遇見我,請我尋一女子,娶為兩頭大。若是紅香姐姿貌,准准有二十多兩銀子。老身正出來為他尋覓。今府上這般苦楚,當日怎么待我,難道今日又去作成別家。我去接了朝奉,即日人錢兩交如何?”月仙愁容變笑道:“多累媽媽,救我三人性命。”媒婆一竟出門。不多時,同了汪朝奉,竟到王家。見了紅香。也是前緣宿世,就取出聘禮三十兩,送与月仙收了。道家中無物奉陪,望乞包容。朝奉道:“這是不須費心,但今日尚不便奉迎。明日喚下船只,方來迎娶。”說罷同媒人去了。
紅香道:“事不宜遲,快將銀子出來,買些柴米,炊起飯來,送去大爺。領你熟了路徑,明日你可送飯。”說時慢,正時快,即時二人竟到牢中。夫妻一見,抱頭痛哭,實是傷心。囚人獄卒,也都慘然。文甫住淚道:“賢妻,你今日為何自來?”
月仙將日問無米,紅香發心,賣与徽人之事,細細說出。三人哭做一堆。眾人勸住了。文甫道:“賢妻,你來送飯,我心不安。況出頭露面,甚是不便。此間有例在此寄飯者每日紋銀四分,三餐飽飯,實是便事。”月仙隨將銀子都与丈夫。文甫道:“只取一錠在此,余者你拿回去,慢慢使用。如我要時,寄書來取。你下次确不可再來。”月仙交与一錠,余者藏在身邊。只听得耳邊一聲“快走,快走,天色晚了。官人來查點,要上鎖了。”二人只得痛哭而回。一夜里啼啼哭哭,不覺天明。
早早轎儿已到,媒婆同徽人來接。紅香大哭。那里肯去。月仙牽衣不舍,媒婆再三催促,只得含淚拜別,登轎而去。正是:
世上万般哀苦事,無非死別与生离。月仙大哭一場。孤孤單單,寂寞的可怜。
按下王家苦楚,再講黑心章必英。自從害了文甫,指望重到王家,快樂几番。心痒欲行,被李禁頭再三勸住道:“那文甫被你害命,怨恨入于骨髓。只說你還在廣東。若知道你在此,即時扳出你來,同做無頭之鬼,怎生是好!你且不可性急,再待几時,包你那仙娘把你長久快活便了。”二官道:“我一夜如同過一年,教我如何打熬得過。”李牌道:“他才賣使女,身邊尚有銀子。再過年余,等他完了,我不与飯吃,他餓不過侍我勸他賣了妻子,自然依允。那時我做媒人,或嫁張三李四,隨我說了一個,你打點三十兩銀子,准備做親便是。人前切不可露一點風聲。若走漏消息,非但事之不成,為害不淺。”二官笑道:“只是等不得,如之奈何。”李禁想一會道:“你要早成此事,也不甚難。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。也罷,為人須要澈快。整一東道在妓家,下午我同一人來領情。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。”二官道:“真個?”禁子道:“我何曾哄你來。”二官滿臉堆笑,叫道:“好哥哥,我在王老二家專等便了。”早已置辦端正。
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來,喚名張八,是個神手段的宿賊。竊人錢財,如探囊取物,极有名的。同進了妓家。王老二出來相見,四人坐下竟吃酒。至半酣,二官扯了李牌到靜處問道:“張八是何等樣人?請他何干?”老李道:“是個六十五。只因月仙這時還有銀子,不能就計。今夜看他偷取,三股均分了他,沒了銀子,方才上鉤,”二官笑道:“若得我二人成就,雙雙上門叩拜。”老李道:“差矣,倘事成之日,還須生一計較,朝出暮歸,使月仙認你不出。直待情深意篤,那時方可說明。還須一面把文甫動了絕呈,那時才穩。豈可說雙雙上門言語!你年紀小,好不知利害哩。”二官道:“他向來喜我的,料沒其事。”老李道:“不是,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處?何放心至此!”二官說道:“哥哥說得是。”二人依先坐下,大呼大叫,吃了一會。夜已三更時候,李禁道:“此時是數了。我在此睡,你們去罷。”二官同張八起身,出得門來,兩人心昭。領到月仙門口,門已閉了。將門一撬,捱身而入。將火繩一照,竟至樓門,略施小法,挨身竟人。又照一遍,并無箱籠床帳。只見婦人睡在樓板之上,听得酣呼。想他睡思正濃,將手輕輕的一摸,恰好命該如此,被賊拿了就走。出得門來,見了二官,將物与他拿了。天色將明,二人竟到妓家。會了老李,安排早東,將物三股均分。
且說月仙天明起身,見樓門撬下,吃了一惊。慌忙尋銀子,已不見了。顫得口中不住的響。找了一會,哭將起來。罵道:“狠心天殺的,害我性命也。”哭了一場,想道哭也無益了。不若見我丈夫一面,說明此事。回家尋個自盡罷了。即時梳洗完成,含啼拭淚,失了大門,啼哭而行。
不多時,到了衙門。李禁先在衙前,明知此事,故意問道:“娘子為何早早而來?”月仙見問道:“一言難盡。望乞引見拙夫一面。”老李開了牢門,引他入內。文甫遠遠看見妻子來得恁早,是又苦又疑。月仙近前,哭一個不住。禁子道:“大娘子有話說,哭之何益!”月仙將夜間失去銀兩之事,說了一遍。文甫哭道:“老天,不想我夫妻二人,這般苦命。指望賣了使女,尚可苟活年余,誰知絕我夫妻二人性命。好苦楚!”月仙哭道:“奴家嫁夫數年,指望白頭偕老,永接宗枝。誰知到此地位,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。奴今沒法了,從此別你,歸家尋個自盡,永不得見你面矣。”說罷,大哭起來。文甫雙淚如雨,口不能言,抱住了不放,李牌勸道:“娘子差矣,自古螻蟻尚且偷生,為人豈不惜命。你若要尋死,丈夫性命,豈能獨活乎。古人道得好,好死不如惡活。我有一個良法,你二人俱存。守得一年兩載,遇著清官明察,或是恤刑,那時訴出屈情,出了罪名,夫妻或有相見之日。為何起此短見念頭。”文甫住了淚道:“李牌有何妙策,使我二人兩全?快快說出。”李禁道:“將娘子轉了一人,得些聘金,豈不是二命俱存。”月仙道:“錢財事小,名節事大。”李牌道:“此話不是了。若是背夫尋漢,或夫死再嫁,為之失節。今日之嫁,是謂救夫之命,非失節之比。你若依我之言,我有一親戚,乃忠厚人家,我為說媒,待他出禮銀三十兩,竟將此銀交与我收。每月生利一兩二錢。每日供養不缺,本錢不動分毫,靠天地若有個出頭之日,那時再將本錢一一奉還,贖令正團圓。豈不是個美計。”文甫道:“倘不能出獄,死在此間如何?”李牌道:“稍有長短,我將銀交還令正。待他斷送了你經筵祭葬,豈非生有養而死有歸,周全丈夫生死,可与節義齊名。豈比失節者乎!”夫妻二人,听他說了這些話,俱俯首沈吟。月仙暗想:“李禁說那失節之言,三般俱是我犯了。”心下十分惶愧。文甫呼道:“賢妻,牌頭金玉之言,實為再生之德。說不得了。若能如此,你我可保無虞,倘然短見,我命休矣。”眾人道:“苦果有出罪之時,夫妻還有重圓。若是大娘子短見,其實不是。”李牌說:“夫妻乃前生定的,該生离死別,由不得人做主意。你今算計已定,我去与你說了便來。”
他一竟來到必英家里扣門。二官因夜間不睡,尚爾晝眠。忽聞扣門,慌忙下樓開門。李牌道:“恭喜,所事已妥。可兌三十兩銀子与我。今晚便可成親。”二官說:“當真么?”李牌說:“誰哄你。”歡喜得那畜生跌腳扑手,連忙上樓,取了三封銀子下來道:“承兄分付,早已定當在此。”李牌接著道:“一面換廚子整喜酒,打點轎夫之類,有個緣故。今晚新娘,料還未來。看你明朝日里,怎生奈何。先須打點与他說,我在某處管當,要早去暗回的。三餐茶飯,你自調停,不可等候。亦不必停燈,恐睡處火燭不便。你聲音不可太露,大略省言方好。待過兩月,恩愛深了,斷送了前夫,絕了禍根,那時憑你所為,”二官道:“承教,當一一如命。”
老李竟至文甫處笑道:“此乃姻緣天定,不是小可。前生就栽种的了。不必哭泣。只是銀子三十兩,我等在此,等牌頭寫一收票,与大娘子帶去。后來生死,畢竟要動著這張紙的。”老李道:“說得有理。”即時寫得停停當當。娘子收了,把銀子与老李收起。文甫抱住妻儿,又哭又罵。罵著宋七:“你這般天殺的,和你有甚仇,害得我家破人亡,死生難保。”宋七道:“你且慢些罵。冤有頭,債有主。少不得有個著落。今日見你夫妻拆開,我為強盜的,也慘然起來。想亦是你命該如此。你也莫要怪我,我倒有句話教導你。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,也是個喜日。怎好穿此粗布舊衣上門。成何体面。”把眼看著李禁子道:“虧你看得過去,過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飾,与他穿戴了,也像個媒人光景。”眾人道:“果是真話。”李牌儿見宋七說他這些話,心中不安、連忙与二官說了。即到賣衣店典中,買了衣裙首飾,花花朵朵,一齊拿了進來。不覺天色晚將下來,又不可在監中起身,只得借李禁頭家中穿戴。又央李家娘子一送。約得停當,夫妻二人,那里肯放。哭得天昏地暗,十惡之人,無不淚零。眾人一齊勸免,方才分手。正是:
夫妻本是同林鳥,大難來時各自飛。
一逕來到李家,梳洗穿戴,上轎就行。未免進門拜堂見禮,一應不免之事通完。交三更時分,各人作別。止剩得夫妻兩個在家。月仙在樓上掩袂悲啼,二官上樓見他流淚,走近身邊,低低說道:“難怪你這般苦楚,但今夜是你我吉期,宜省愁煩。”月仙見說,只得停住兩淚。二官恐怕他仔細看出規模,把燈一口吹息了,去扯月仙來睡。月仙坐著不理。二官一把抱了,放在床上,自己除巾脫服停當。又去勸月仙就枕。月仙又不肯,只得代他解帶。月仙想道:“此事料然難免。只是痛苦在心,不忍如此。”又想道:“若不順他,又非事禮。”只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。二官欲火難禁,那里熬得住。將手去摟他轉來。奈月仙把雙手挽住床攔,不能轉動。二官急了,只得將物從后面前聳去。雖不得直搗黃龍,亦可略圖小就。不覺的漬漬有聲,非惟新郎情蕩,而月仙難免魂消。二官道:“新娘,合放手時須放手。”月仙呼的嘆一口气,兩手放開。二官摟將轉來,湊著卵眼,提將起來。月仙見新郎之物与必英的差不多儿,十分中意。此時把那那苦字丟開一邊,且盡今宵之樂。那二官是熬久的了,這一番狠,把月仙弄個半死。直至五鼓,還不住手。月仙不奈煩了道:“你得饒人處且饒人。”二官笑了一聲,住了。新娘問道:“尚不知郎君上姓?”二官道:“我姓郎,行二。”月仙道:“多少年紀?”二官道:“二十五歲。代人管當生理。此乃重大生涯,早去暗歸。正要与你講明。大早梳洗,我即往當中去矣。天明時,你自料理三餐,不必等候。若夜晚未回,你可先睡,切莫點著燈火。我自有燈籠帶回。其門暗有開栓子的。自可開閉,不勞動靜,你須記著。”月仙道:“這等倒也安逸。”言罷雙雙睡去。
一覺醒來,早已天明,二官抽身著衣,月仙隨起。二官忙著道:“你不可動。說過不須勞動你。大門自可啟閉的。”月仙又睡。二官道:“鑰匙在此,你收貯下,好取東西日用。”說聲暫別,將門開了,自上了門鍵。竟往妓館梳洗,各處逍遙,洋洋得意。又往香鋪里買了一种春藥,若放粒在陰戶,痒熱難敖。再逢陽物一動了,滿身酥來。他買了几粒,藏在身邊。又尋了李牌,在酒樓暢飲,且謝且喜。
直至天色黑了,作別回家。只見里面并無燈火,把門鍵撥開,進了大門,樓上問道:“是誰?”二官道:“我回了。”一邊應,又早上了樓。月仙坐在床邊道:“待我點起火來。”二官道:“你可曾吃晚飯否?”月仙道:“吃了。”“既吃了,不必再點。我因幼小時害眼,做成了一病。一見燈火,自覺眼中出淚,疼痛難熬。若不見火,實是絕妙。”月仙道:“以后不點火便是了。”二官道,“絕妙。你可曾用酒么”月仙說:“已吃一杯儿了。”道:“如何不多用几杯?”月仙道:“多吃要醉。”二官道:“豈不聞酒是色媒人。”笑了一聲“請睡罷。”月仙又嘆一口气,解衣就枕。二人上了床,二官摟過便親嘴儿。早帶一粒藥,假以摸他陰戶,悄悄放入里面了。又雙手摸他兩乳,只見月仙不住的兩腳儿一伸一縮。二官已明知藥性發了,故意只做不知。月仙把手在陰戶上著實按擦欲待去就,又非禮面。欲待不去,酸痒難當。二官想道:“此時待我弄他一個快活,便情意篤了。”叫道:“新娘,我連日當中辛苦,几夜不曾睡得,身子不耐煩,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,你可肯么?”月仙道:“總是一般,有何不可。”他便跨在二官身上,套將起來。那藥儿見了陽物,發作了,月仙陰內十分痒极,便著實亂墩。丟了一次,還不肯住。只顧亂墩。二官便叫:“好乖肉,此法你可行過么?”月仙笑而不答。二官道:“辛苦,下來罷。”月仙也不理。二官見他高興了,做一個黃龍轉身,架起金蓮,輕抽玉筍,弄得他魂飛天外,捧著臉咋著舌頭,把柳腰亂擺。又叫道:“死也從來未有今朝這般快活。”二官道:“此時你還想前夫么?”月仙道:“此時無暇,待明日慢慢細想。”二官道:“聞得你先還有個丈夫,兩個老公,是那一個中意?”月仙道:“你好。”二官停住了,說:“你有什外情么?”月仙搖頭不答。二官說:“我聞你還有個二叔,与你相好。”月仙惊道:“你為何曉得?”二官道:“是我好友。”月仙道:“呆子,既是朋友,那有將私情告訴之理。這是你曉得我家有此人,心下起莫須有之疑,冒一冒看,可是么?”二官道:“有膽气發誓么?”月仙道:“又是呆子。縱有事來,不在你家做的,怎好要我立誓。我如今說是有的,你也無奈我何。”二官道:“也無干我事。只因你家有此天大樁禍事。也不出來一看。”月仙道:“他做了些沒要緊的小事情,監在廣東牢里。怎生來得。”二官道:“我聞知他不戀錢財,止為看你,要做長久夫妻,推你丈夫落水。”月仙道:“這未必然。或者有人怪了我們,便把污語臟人,誰人辯白。”二官想道:“此婦言語伶俐,慣要假撇清,且再奉承几夜。那時恩深意篤,說明白了,免得藏頭露尾。”
話不煩絮,過了兩個月日,每夜盤桓,真個愛得如魚得水,如膠投漆,一夜間,弄得暢美之際,二官叫道:“心肝,有一句話問你。”月仙道:“你說來。”道:“當年七夕听雞聲,一段思情作成親。”月仙听說,大吃一惊,想道:“便是神仙,也不知道,怎生他倒曉得了。”料難隱瞞,便道:“有的,你為何曉得?”二官說:“這是章必英說与我知。說你親自上身就他,又怕羞,故推托。后有許多妙處,也不必言。今他已蒙赦宥在此。要會你一會,你意下如何?”月仙道:“今在你家了,豈有此理。”二官道:“他十分記念,万万求我,我已許他一面。怎生回他?”月仙道:“你既肯,便見何妨。”二官笑道:“二人敘起情來,怎么說?”月仙回道:“此事斷斷不能了。”二官見說,又重新弄將起來道:“你方才說斷斷不能了,怎么又与我干?”月仙笑道:“魂里夢里,你說的是章必英。”必英笑道:“嫂嫂你道我是郎二么?我就是章必英。”月仙惊道:“我不信。你若果是章必英,這是天從人愿了。”二官抽身起來,取了火,點起燈來,兩下一看,果是無差。月仙道:“好瞞法。兩個月日,無一毫吐露,用得好心。早去暗來,那里知道。妙在那時見面,你既有心娶我為妻,十分美滿之事,為何這般瞞我?”二官道:“恐文甫哥知道了,不像意思。故此相瞞。”月仙道:“果是丈夫知道,理上甚不相應。”二官道:“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。”月仙道:“那李禁這媒,恰好又是你討。這般湊巧。”笑道:“我這一生,盡好受用了。只是苦了丈夫。”二官道:“如今你既念他,我還把你仍舊送与他如何?”月仙一把摟住了道:“怎生舍得你。”又問道:“原來那年七夕之事。你早已知的。我還在鼓里。今晚不說。還道你盜嫂哩。”二官笑了一聲,又把一粒藥,如法放了,月仙道:“不好了,里邊痒難熬了,快來湊趣。”二官今番因說出了心事,他盡著力,弄得月仙無不周到,道:“快活死我也。”二官道:“不是我用了此計,那討得這般快活。”月仙道:“你用之計,已成畫餅了,怎生這般說。”二官道:“我又用一計,方才娶得你來。”月仙道:“又用什么計謀?方得這般遂心。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,与我一言。”二官高興。將恤刑放回,見李禁,著宋七攀出,重刑拷打成招,又將偷銀子說了,“攛掇賣你,這般用心,方得到手。豈不虧我。”月仙道:“原來如此。果然好計。”又道:“好神道,真靈也。”二官道:“什么神道?”月仙道:“我前日到州衙內去,往土地廟經過,進廟默視。此生若得与二叔重逢,即時親自到廟燒香禮拜。今果重逢,理合就還,如今我起來燒湯沐浴,即刻還愿去來。”二官道:“与你同去。”月仙道:“好大膽,你我同去,那衙門登時說与大夫知道,那時你我俱不好了。只須我悄悄自行,早去早來。”二官道:“你不可去望前夫。”月仙道:“痴子,他与我恩斷義絕了。又見他何用。”即便下樓,燒湯梳洗,穿了向時粗布青衣,把皂包頭兜了頭道:“你且睡著,我去了便回來。當初不去也罷。”二官笑了一聲,說:“拿些錢去,買香紙。早去早來。”月仙應了一聲,竟至州衙。
進到土地廟中,默默祝了一番。走出廟前,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際。隨了眾人,走到堂上,叫聲冤屈,兩邊吆喝起來。月仙道:“爺爺,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。望爺爺做主。”州官道:“你且講來。”月仙將必英推夫落水,恤刑放歸,李禁設計買盜宋七扳害,賣婢偷銀,复行做套,討婦成親,將來謀夫身死始未,清清的一訴。知州大怒,即時掣簽,一面拿章必英,一面去拿李禁,并拿監犯宋七、仲賢。
一時間眾人跪在堂上。王仲賢見了妻子,吃了一惊,又不知為著什事。知州先叫宋七:“你為何听信禁子,扳害玉仲賢?今情已露,若不快快直說,先打四十板。”宋七道:“小人并不識王仲賢之面,只是禁子拿了一紙衣飾帳,要小人出气。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,敢不遵命。”知州又叫章必英:“你這奴才,忘恩負義,蛇蝎心腸。快快直講上來。”必英一句話也辯不出,道:“只求老爺超生。”州官大怒道:“那時早知如此,當時把你解到廣東,一頓板子打死了,也不致害了王仲賢。快將李禁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。劈了仲賢枷。把二人上了枷扭。連宋七押入牢中。”追了賣妻銀三十兩,并前入庫衣飾,一齊發還。當堂寫了領字,即時發放夫妻回家。夫妻二人叩謝天恩。
出得門來,謝天謝地,文甫道:“賢妻怎生樣得救我的性命?”月仙道:“且到四井巷中,慢慢的与你講。”不多時,到了。月仙道:“我夫坐下。一面又去燒湯,与丈夫洗澡。取几件衣服,与丈夫換了。并整治酒肴。二人相賀,對吃几杯。飲酒之間,只把七夕之言不講,從根到底講一一個明白。文甫把手向天指道:“皇天有眼,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,我死于九泉。這冤也不得明白。”月仙道:“箱中尚有七八十兩銀子,每應是我們的。如今重整家園。再圖安享,只是苦了紅香,久無消息,不知安樂如何。”文甫道:“再過几時,同你往凌湖訪他,省得兩邊挂念。”事有湊巧,恰好這日紅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來訪問,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。眾人一見,且苦且喜,各人坐下,將必英始未備陳。徽人与紅香,十分稱快。紅香也備下許多盒禮,來望二位主人的,恰好整來,大家一敘。后來紅香生一子,月仙生一女,遂結了兩下朱陳。兩邊大發,富貴起來。必英未久沈于獄底,拖尸而出,鴉鵲爭搶,豈非惡人之報乎。戒之,戒之。
總評:
文甫之父,敦友誼而撫養其子,必英宜乎報之以德,詎意淫其婦女,害其性命,窩其財帛,百計圖謀。甚至鬻妻賣婢之銀,圈局入已。銳意月仙,恣情縱欲,得意忘言,真情吐露。月仙割愛救夫,果神使之也。必英罪惡貫盈,碎尸不足以雪公忿,僅死獄底。而李禁、宋七,助惡長奸,毫無顯報。天道冥冥也。令人聞此,不無遺憾。